今年是母親彭慧(1907—1968)誕辰一百周年。近日來,有關(guān)母親一生的點點滴滴,經(jīng)常在腦中盤桓,特別是在無眠的夜間。
寫作、翻譯、教學,是母親彭慧一生主要從事的三項工作。雖然她的生活道路并不平坦,但她在這三方面都取得了不菲的成就。
母親彭慧1907年7月出生于安徽省府安慶。就在這個7月,以反對滿族貴族的封建專制、建立共和國為宗旨的民主主義革命家徐錫麟在安慶巡警學堂的畢業(yè)典禮上刺殺清朝巡撫恩銘,被捕后,慘遭剖腹挖心酷刑而壯烈犧牲。彭慧的父親彭麟書當時正在安慶巡警學堂當教官,他與徐意氣相投,相交甚篤。目睹這一事件后,彭麟書受到很大刺激,開始神經(jīng)失常,不久便辭去了官職,五年后病逝。在孤兒寡母的凄楚歲月里,彭慧和她的三個姐妹最快樂的時候,就是聽母親向她們講徐錫麟和秋瑾的故事。母親的故事給童年的彭慧種下了對革命者的敬仰和對革命事業(yè)的向往。
彭慧在小學畢業(yè)進入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因校址在古稻田,又稱稻田師范)就讀后不久,校長就由老革命家徐特立擔任,校風相當開明、活躍。1924年5月的“國恥紀念日”,1925年的五卅慘案這些席卷全國的反帝愛國運動,都使少年的彭慧熱血沸騰。
在1927年至1930年,彭慧曾與許多同志一起,被黨組織送到蘇聯(lián)學習。此時她重溫當年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學過的俄文,翻譯了屠格涅夫的《海上的火災(zāi)》、契訶夫的《草原》、《想睡覺》以及班臺萊耶夫等俄蘇作家的作品,成為我國最早直接從俄文翻譯俄蘇文學作品的翻譯家之一。
母親彭慧開始從事文學活動,是在1931年。此前,她曾先后在武漢和上海的工廠區(qū)從事黨的地下工作。1931年初,彭慧病了一場,臥病中,許多犧牲的戰(zhàn)友和種種往事在心頭縈繞,于是她產(chǎn)生了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沖動。病愈后,她請求組織讓自己搞文化工作。當時,左翼作家聯(lián)盟剛成立不久,左翼文化活動正蓬勃開展,于是彭慧就被調(diào)到了左聯(lián),參加黨團的工作,并擔任左聯(lián)的常委。
彭慧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高潮是在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開始的。1937年,日本進攻上海的“8•13”戰(zhàn)事爆發(fā)后,我們一家離開上海去到武漢。在武漢,彭慧積極參加了文藝界和婦女界的許多活動。她對當時我父親穆木天和杜談、蔣錫金、伍禾等“時調(diào)社”的成員搞的詩歌大眾化活動很感興趣,就和他們一起搜集民歌、民謠加以改編,或給一些外國歌曲填上抗日的詞,在群眾中進行宣傳。彭慧寫的民謠《農(nóng)村婦女救亡曲》曾分別被冼星海、安波譜上曲,在民間傳唱。
彭慧當時寫的《懷念被敵船載去的孩子們》一詩,曾使許多讀者流下了眼淚。這首詩反映了日寇從上海把一些從我淪陷區(qū)俘虜?shù)降拇笈⑼\往東京的罪行。據(jù)說,這些孩子的親人已全部被殺害,日寇打算抹去他們對祖國的記憶,好讓他們以后回到中國來殘殺自己的同胞。彭慧是流著眼淚寫成這首詩的,其中有這樣的詩句:“午夜,/我怕聽到孤雁的哀鳴,/那令我憶起,/在日本海峽的那邊,/在強盜們的巢穴里,正睡著哀哀啼哭的,/叫不應(yīng)媽媽的你們!/……我遠在敵國的孩子們喲,/你們幼小的心靈/要牢牢謹記:/你們是黃帝的子孫,/……”七十年過去了,今天重讀母親的這首詩,我仍止不住熱淚盈眶。七十年過去了,一直很少聽到有關(guān)當年這批孩子的信息。
關(guān)于母親彭慧的創(chuàng)作生活,我開始有一些記憶,首先是在昆明郊區(qū)的事。1938年夏,日寇大舉進攻武漢,我們一家取道廣州、香港、海防、河內(nèi)到達昆明。為了躲避日本飛機對昆明的狂轟濫炸,從1938年末到1939年初,母親帶著我和哥哥,住到昆明郊區(qū)的官渡。期間母親經(jīng)常去到附近的老鄉(xiāng)家串門,和他們拉家常,以了解當?shù)氐纳鐣顩r。她還經(jīng)常去趕街子,但目的不是買東西,而是去聽形形色色人物的談話。當時我只有五歲左右,哥哥每天要上學,家里沒人,因此,她總是帶著我。我走累了,母親就背上我走一段。趴在媽媽的背上,才發(fā)現(xiàn)她嘴里老是嘟嘟囔囔地說著什么。仔細一聽,原來媽媽在重復身邊過路人的談話。我起初很詫異,后來也就習以為常了。也慢慢懂得,媽媽這樣做是為了便于記下來,寫文章時好用。
就是在這樣的努力下,母親彭慧對云南農(nóng)村的情況有了相當深入的了解,為文學創(chuàng)作而搜集了豐富的素材——好幾個筆記本上都記滿了一些人物的身世、特點和人們鮮活的對話。母親彭慧的短篇小說《九秀峰下》、《一個戰(zhàn)士的母親》、《春天的故事》等都是這個時期的作品。作品中鮮明的人物形象、生動的語言、濃郁的地方風情,以及洋溢的抗戰(zhàn)初期全國人民同仇敵愾的大時代氣息——這是母親彭慧這個時期作品的普遍特點。
1944年夏,日寇為了打通我國從北到南的交通線,第四次沿湘桂鐵路往南進攻。我們一家隨桂林師院向貴州方向撤退。到1945年底,我們一家才隨桂林師院回到光復了的桂林,母親又開始了正常的教學生活。但那一段逃亡生活中所見人民的苦難和自身的感受,戰(zhàn)火之后桂林的斷壁頹垣,以及有關(guān)戰(zhàn)時躲在巖洞中的百姓被日軍毒氣殺害的慘劇使她不得安寧。于是她又連續(xù)寫了《黑水巖》《母親》等幾個短篇?!赌赣H》寫的是一位逃難中的母親的悲劇:在淪陷前的混亂中,她好不容易帶著孩子爬到了撤退的火車頂上。由于過度疲勞,沒能抓牢大孩子。當大孩子在火車行進的顛簸中滾下車頂?shù)臅r候,她又在驚慌中失手從火車頂上摔下了自己懷中的嬰兒,于是,這位母親在極度的悲痛中,自己也從車頂上縱身跳了下去。這是對1944年在湘桂戰(zhàn)事期間,普通民眾在逃難時悲慘狀況的真實寫照。其中描寫的當時火車站上的混亂局面,就是當年平民百姓從桂林往柳州撤退時的實際情況。在《母親》這一短篇前,彭慧寫了一句話:“謹以我的至誠和熱淚寫出這篇《母親》,獻給抗戰(zhàn)中被犧牲的一切的母親之靈”。是的,母親彭慧的許多文章都是她含著熱淚寫出來的。想來,她的至誠,她和所創(chuàng)作的主人公息息相通的真情,正是她的作品之所以感人的重要原因。
隨著全面挑起內(nèi)戰(zhàn)的進程,國民黨在桂林的反動統(tǒng)治日益加強,我們家不得不在1947年初離開桂林去上海。當時的上海房租昂貴,母親和父親好不容易在北四川路底橫濱路上的大陸里找了一間房安下家來。窗下是散發(fā)著臭味的橫濱河。樓上的二房東是個舞女,經(jīng)常有些不三不四的客人。就是在橫濱河的臭味里和樓上徹夜的麻將聲中,母親彭慧又根據(jù)逃難生活中觀察到的蔣管區(qū)社會黑暗、人民困苦的實際情況,寫了《皮大衣太太》、《馬校長》、《洋外套》等短篇。
彭慧的教學工作是從上世紀四十年代開始的。皖南事變前后,城市里,反共氣焰日漸囂張。父親穆木天和母親彭慧就先后受聘于中山大學師范學院,到山高皇帝遠的粵北山村教書去了。在大約兩年的時間里,她通過名著選讀等課程,向?qū)W生介紹一些俄蘇文學作品,如屠格涅夫的《前夜》、《父與子》,綏拉菲莫維奇的《鐵流》,克雷莫夫的《油船德特賓號》等等。通過這些作品和他們探討人生的革命道路、談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我們家里經(jīng)常聚集著一些學生,他們喜歡和老師一起議論各種問題——從國家興亡到個人的愛情婚姻,他們都愿意和老師談。
直到很久以后,一些當年的學生還是我家的???。
此后,母親彭慧長期從事教學工作,陸續(xù)翻譯了薇拉•英倍爾的《將近三年》,和托爾斯泰的《哥薩克》和《哈澤•牟拉特》(即《愛自由的山人》)等長篇和中篇。1950年夏,她被調(diào)到北京師范大學,承擔起創(chuàng)建俄蘇文學這一新學科的任務(wù),在全國率先開出系統(tǒng)的課程。作為俄蘇文學教研室主任,彭慧在6、7年間,從組建教研室、招收本科生、研究生、進修生,到培養(yǎng)中青年教師等多方面的工作,都一一有效地抓了起來。使北師大成為全國培養(yǎng)俄蘇文學教學與科研人才的重要基地。
1956年,彭慧完成了布賓諾夫《白樺樹》的第一部和揚卡•庫帕拉《風從東方來》的翻譯工作,并交給出版社準備出版。然而,到1957年,這兩部書都不能出版了,幾十萬字的兩部文稿后來也不知去向。創(chuàng)作、教學都不再可能了,……但母親彭慧并沒有消沉。
1960年6月,在自己53歲生日的前夕,母親在1928年和我三姨彭玲在莫斯科的一張合影的背面題了一首詩,其中的一句是:“往事無邊,/何須惆悵,/更莫傷壯志云煙”。一些曾在彭慧心中縈繞了多年的“無邊”“往事”此時又一一涌上心頭。
于是母親彭慧開始了長篇小說《不盡長江滾滾來》的創(chuàng)作。
為寫《不盡長江滾滾來》,彭慧克服了不少困難。在一些老戰(zhàn)友的支持和幫助下,彭慧在寫完初稿之后,又根據(jù)各方面的意見,反復進行了修改,最后定稿共有47章,33萬字。當彭慧滿心以為可以出版時,不料這部作品連同她本人都遭到了意想不到的噩運。“文革”開始后,在1967年的抄家風中,小說手稿全部被抄走……1968年的7月,母親彭慧去世了……年僅61歲。
1978年底,當年從我家抄走的一些文稿還給了我,其中包括《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手稿。我捧著母親彭慧的遺作找到了韋君宜同志,君宜同志隨即在一次到湖南出差的旅途上,日夜兼程地看完了全稿,不久就拍板決定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1980年9月《不盡長江滾滾來》的第一版10萬冊就問世了。次年又加印了第二版。這部長篇寫的是1925年至1927年大革命時期武漢的工人運動,主人公是當時的一群青年女工。這些女孩子像荊棘叢中的花朵,在窮苦生活中放出青春的異彩,又挽著手臂含笑踏上革命大路而義無反顧。作品中許多情節(jié)就是母親彭慧自己的經(jīng)歷……
啊,母親,在你61年的生命中經(jīng)歷了多少磨難啊!然而在你去世近40年的今天,在記憶中見到的總還是你精神抖擻含笑的面影。目前北師大正在為紀念你的百年誕辰準備開會、出文集……您沒有被忘記,您的工作、您的作品、您的精神、您所記錄的我國人民的苦難永遠是對人們的激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