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者不多，愛我者尤少，識吾畫者皆天下之窮人,唯我所同情者,乃道旁之餓殍。嗟夫，處于荒災(zāi)混亂之際，窮鄉(xiāng)僻壤之區(qū)，兼之家無余蔭，幼失教養(yǎng)，既無嚴(yán)父，又無慈母；幼而不學(xué)，長亦無能，至今百事不會，惟性喜美術(shù)，時時涂抹，漸漸成技，于今十余年來，靠此糊口，東馳西奔，遍列江湖，見聞雖寡，而吃苦可當(dāng)；茫茫的前途，走不盡的沙漠，給予我漂泊的生活中，借此一枝頹筆描寫我心靈中一點感慨；不管它是怎樣，事實與環(huán)境均能告訴我些真實的感情，則喜，則悲，聽其自然，觀其形色，體其衷曲，從不掩飾，蓋吾之所以為作畫而作畫也。

     當(dāng)春光明媚，或秋高氣爽，晚風(fēng)和暢，或皎月當(dāng)空，此皆良辰美景，使人陶醉于大自然之中，而給予我之所感者為何?恕吾不敏，無超人逸興之思想，無幽閑風(fēng)雅之情趣，往往于斯之際，倍覺凄涼，天地之大，似不容我，萬物之眾，我何孤零，不知所以生其生，焉知死以死其所，于是無可奈何地生活于渺渺茫茫的人群之中，不得已而掙扎于社會之上，隨著光陰的進展，不管過去的歲月，不惜青春的消磨，不憐自身的苦痛，不怕風(fēng)吹雨打的環(huán)境，不羨優(yōu)柔自得的幸福，不憎弱肉強食的王霸，不嫉和藹可親的君子，不拜觀音，不念彌陀，不知鬼神之可以作祟，不解因果報應(yīng)的循環(huán)，不迷于妖精，不感于黨派，惟我之所以崇信者，為天地之中心，萬物之生靈，浩然之氣，自然之理，光明之真，仁人之愛，熱烈之情；吾人共同生存于世界之上，而朝夕所追求之幸福者為何?抑或為佛為道，為國為家，為子孫作牛馬,為金錢作奴隸歟?然而事實固非如此之簡單，路有高低，人亦各有幸運，擁百萬之家私，居高樓之大廈，美食嬌妻，尚有何求?而所求者，抑或為五世同堂，百世其昌，不管土地堂之建筑于何時也!人之不幸者，災(zāi)黎遍野，亡命流離，老弱無依，貧病交集，嗷嗷待哺的大眾，求一衣一食而尚有不得，豈知人間之有天堂與幸福之可求哉!但不知我們?yōu)樗囆g(shù)而藝術(shù)的同志們，又將作何以感？作何以求?

     素性孤高，亦乃自慚，因為明白天空地厚，既無可登之路，又無入地之能，生而不慧，學(xué)亦不敏，無將相之才，無英雄之概，無鴻鵠之志，無君子之風(fēng)，庸庸碌碌，渺渺小小，有我不多，無我不少，只得混跡于茫茫的沙漠之中，看看慢慢奔走的駱駝，聽聽人生交響的音樂，當(dāng)炎威烈日的時候，好象不可忍受的殘酷如苦蟬之哀哀的情調(diào)，又當(dāng)月白風(fēng)清的時候，又是怎樣的一個悠揚婉轉(zhuǎn)的歌曲，狂風(fēng)暴雨的時候，又如怒潮一樣的節(jié)奏，這些都是人生的音樂，更是萬物中心弦所發(fā)出來的情調(diào)，于是我知道有些人是需要一杯人生的美酒，而有些人是需要一碗苦茶來減渴。

     我不知道藝術(shù)之為事，是否可以當(dāng)一杯人生的美酒?或是一碗苦茶?如果其然，我當(dāng)竭誠來烹一碗苦茶，敬獻于大眾之前，共茗此盞，并勸與君更進一杯人生的美酒，怎樣?如果藝術(shù)的園地許可我這樣的要求，我將起始栽種一根生命的樹子，縱然不開花，不結(jié)實，而不得到人們的欣賞和愛護，我的精神，仍是永遠(yuǎn)的埋藏于這個藝術(shù)的園里。

     所以多少年來，對于作畫的動機僅僅如此，所表現(xiàn)的也僅僅是如此，不摹古人，不學(xué)時尚，師我者萬物之形體，惠我者世間之人情，感于中，形于外，筆尖毫底自然成技，獨立一格，不類中西，且畫之旨，在乎有畫畫的情趣，中西一理，本無區(qū)別，所別之為工具之不同，民族個性之各異，當(dāng)然在其作品之表現(xiàn)上，有性質(zhì)與意趣之相差，倘吾人研畫，茍拘成見，重中而輕西，或崇西而忽中，皆為抹殺畫之本旨，且中西繪畫各有特長，中畫之重六法，講氣韻，有超然之精神，怡然的情緒，西畫之重形色，感光暗，奕奕如生，奪造化之功能，此皆工具之不同，養(yǎng)成在技巧上不同的發(fā)展，所以我對中西繪畫，略知其所以長，且察其所以短，蓋西畫少氣韻，如中國畫之用筆用墨，中畫乏真實精神，如西畫之油畫色彩與質(zhì)地等，二者之間，深有研求之必要，且中國畫經(jīng)歷代之變遷，漸趨于意趣而忽視形體，不重客觀之同情，任其自己之逸興，富于幻想，近于抽象，超于自然物象之精神以外，所謂畫中有詩，詩中有畫，實則因詩而作畫，非為作畫而吟詩也。

     拙作之采取"中國紙筆墨"而施以西畫之技巧者，乃求其二者之精，取長補短之意，并非敢言有以改良國畫，更不敢以創(chuàng)造新途，不過時代之日進，思想之變遷，凡事總不能老守陳規(guī)，總得適時渡境，況藝事之精神，是建筑于時代與情感之上，方能有生命與靈魂的所在，今人之畫，雖不如古，而古人之畫，又未必能如今畫之生，所以藝術(shù)之情趣，是全在于實際的感情，絕非考字典玩古董可同日而語。

     拙作不稱佳構(gòu)，毫無可談之價值，尤恐貽笑大方，不過僅僅一點己見，小小一點動機，不慚愚陋，不揣冒昧，十余年來，虔修苦練，折骨抽筋，登毛坑，坐土炕，傍磚倚石，皆可隨地作畫，不必當(dāng)其窗明幾凈，才揮紙吮毫，以增雅興，故滿紙窮相，不得以登大雅之堂，更不當(dāng)君子所齒，但得小人之同情，余則更飲美酒一杯以慰!(原載1941年版《蔣兆和畫冊》第一集)

責(zé)任編輯：馮鵬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