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假期,因為疫情,只能宅在家中。便拿出一卷厚書,系美國作家、哲學家詹姆斯·埃利奧特·卡伯特著的《愛默生傳:生為自由》。這部傳記是愛默生生前授權(quán)撰寫的,是目前公認的權(quán)威版本。卡伯特是愛默生的學生,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跟老師在一起,他在愛默生晚年和去世后,致力于乃師的日記、書信和全集的編輯整理,用力甚巨、貢獻最大。因而,他也是通過日記、書信的形式記述傳主風貌、情感和思想,資料占有和在場呈現(xiàn)的優(yōu)勢,自然使這部傳記成為經(jīng)典。

但是,這部傳記太沉湎于文獻,且一板一眼地堆積事實,絕不合理發(fā)揮想象以還原現(xiàn)場,因而敘述沉悶。而且,學者寫傳,太注重學理,依邏輯闡發(fā),無一句俗語,且取精弄宏,處處深奧,讀起來很是困難,久久不能進入。很想廢書另選,但最終還是決定繼續(xù)讀下去。

這一讀可不要緊,我沉浸其中無法自拔。原來,冷面孔之下有溫熱的心腸、隔膜之下有相通的感情——我不時與愛默生產(chǎn)生生命的、情感的、思想的共鳴,開始享受在難度閱讀之中。為什么?遠看是寒峻光禿之山,但當你攀登到中腰,卻發(fā)現(xiàn)青翠與秀色就藏在大山的皺褶里;遠聽是無聲與枯寂之地,但當你臨近峰頂,卻聽到珍禽鳴唱、百鳥啁啾,不絕于耳。

嘆而曰:閱讀的行為,千萬不要做先入為主的舍取,要親臨閱讀現(xiàn)場,用切實的感受做引領(lǐng)、做驅(qū)動,或許就天光乍現(xiàn)、柳暗花明,讓你進入閱讀的圣境。

愛默生小的時候就與眾不同。

他不喜歡參加兒童的游戲。據(jù)常到他家做客的牧師回憶:“愛默生不僅是不喜歡兒童游戲,而且是根本不參加其他男孩樂于玩耍的游戲。雖然他身體孱弱或許是個原因,但主要的是因為他很小的時候,思想就沉浸在一個更高的層次。關(guān)于這一點,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總是沉浸在對書籍的閱讀之中,對來訪的兒童不理不睬,以至于他們感到很沒意思,漸次離開。”他與兒童們的交往方式,就是站在自家門口冷冷地觀察,看他們?nèi)绾未螋[,如何在粗魯?shù)呐e動中歡笑、跳躍,看不出他是欣賞還是鄙夷。

傳記的作者卡伯特論述道,愛默生的天性源自他的牧師家庭,“血管里流淌著許多祖輩牧師那種‘精神指引者’的血液,有一種潛在進化的優(yōu)秀品質(zhì),一種對人生最具價值的事情的清晰認知”??ú嘏e的具體例證甚好,說明人的氣質(zhì)的確有先天而來的因素——

一個星期六,愛默生的祖父與他的父親威廉一起步行前往教堂,威廉的父親突然問他:“威廉,你走路時的感覺,怎么好像整個世界都對不起你?”威廉一愣,很快就回答道:“父親,我并沒有這樣的感覺,相反,我卻覺得你走路時的感覺正好像整個世界都對不起你似的。”

愛默生知道這段祖上的對話,所以,當別人看他走路的樣子,也露出驚異的表情時,他會自我解嘲:“怎么樣,我走路的感覺是不是好像整個世界都對不起我似的?”

這說明,愛默生家族的確遺傳了一種精神氣質(zhì)——高傲。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一高傲了,就本能地不從眾,就與周圍環(huán)境隔閡,就好像“沉浸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上,看不到或者不屑于看到蕓蕓眾生的生活樣相。高傲成就了愛默生家族,也讓愛默生一直高高在上——他的《論自然》被稱為“新英格蘭超驗主義的圣經(jīng)”、《美國學者》被譽為“美國思想文化領(lǐng)域的獨立宣言”,他一直身居思想的引領(lǐng)者地位,最終成為林肯盛贊的“美國文明之父”。

其實,愛默生的高傲,更多是來自他的自我培養(yǎng),從童年就開始的對閱讀的沉浸,是其最大的成因。他的姑姑瑪麗回憶道:“在寒冷的冬天,他用長袍蓋住了下巴,在散發(fā)著木頭氣味的工具間里閱讀文章,人都快凍僵了,他卻還莫名其妙地笑著。”這種著魔似的閱讀,使他早熟,很喜歡與比他年長的人相處,而不是與同齡人。為什么?后來他在36歲生日的日記中給出了答案——“因為年長的人對我懷著猜疑的態(tài)度,覺得我不懂什么,很不愿意跟我說話,那么,就刺激我必須跟他們交流,讓他們知道,在博識與思想面前,年齡并不成問題。相反,同齡人雖然喜歡跟我交流,但我不喜歡,因為他們跟我不在一個層次,心無長物,便多說無益。”

在這一點上,我與愛默生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我出生在京西的大山深處,兒時的記憶總是跟饑餓有關(guān)。那時,每頓飯都是稀粥咸菜,每個晚上都饑腸轆轆、難以入眠。小小年紀就失眠,卻無人憐,委屈得只想哭。但看勞累了一天的父母正睡得熟,小心眼里也生體恤,便不敢哭,翻身下地躡行不止??课鲏Φ墓褡由嫌幸粋€紅漆剝落的小箱,掀開箱子,居然是一摞書本,成色尚新,原來是媽媽的小學課本。這圖文書竟對我產(chǎn)生了吸引,我纏著母親教我認字。母親說:“你還沒到上學的年齡,先不急。”我說:“急,我一見到這些字畫,好像就不餓了。”母親先是教字,教著教著就不耐煩了,便徑直教我拼音,然后對我說:“我還要對付田地,沒工夫伺候你,你就自己‘蒙’著看去吧。”借著拼音,我很快就把那摞課本讀完了,再見到鄰里的小伙伴,就不愿再跟他們一起玩耍了,因為跟我相比,他們什么都不懂。不到上學的年齡,我就到村里的小學去報名。校長不同意,我就把自己的“本事”顯示給他看,校長笑了,說:“你也別上一年級了,就直接坐到二年級的教室里去吧。”后來,課本上的知識不夠?qū)W了,我就常到村部去,看《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北京日報》《華北民兵》等報刊。

這事實上造成了我比同齡人處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便跟他們無話可說,反倒特別喜歡在大人們議論什么的時候,不由分說地插話,還對他們的生活方式、生產(chǎn)方式指指點點。他們在驚愕之余,居然也采納一些我的觀點,這樣一來,我便覺得自己比成年人還處在“一個更高的層次”,走路的時候,就覺得整個村子都對不起我,有了一種強烈的“出逃”意識:這里不屬于我,橫豎要走出去。于是一路苦讀,終于有了今天,每一憶及,都感慨不已。

與愛默生的共鳴,讓我不禁感到,閱讀絕不簡單地是一種求知方式或生活方式,它也是反抗不公、逃離苦難、抵制庸俗、不陷墮落,實現(xiàn)“更高層次”人生價值的自我救贖、自我成就之途。因為閱讀是一種自主行為,它最徹底地體現(xiàn)了“平等”的原則:無論貴賤、無論貧富,無論東西、無論今古,無論長幼、無論男女,只要肯閱讀、堅持閱讀,就會超越人的現(xiàn)實處境,進而帶來人生境遇和人生境界的改變和提升。

1817年8月,14歲的愛默生進入哈佛大學就讀。當時大學的教育方式還停留在“教育高中生的階段”,學校的目標只是教給學生一些書本上的知識,而不注重學生思想層面的提升,更不引導學生挖掘自身的潛能。這種照本宣科、著眼于會考的教育,讓血液里流淌著“高傲”品性、從小就喜歡自由閱讀的愛默生頗感不適,他認為,大學教育對他來說沒有什么用處,無法從中獲取對心靈有益的知識。于是他選擇了反抗,只在符合他天賦和秉性的書籍上下工夫,至于數(shù)學、幾何、物理等學科,能應付到考試及格便罷了。

白天他度日如年,因為要裝出認真聽講的樣子;到了晚上他便自由地閱讀喬叟、蒙田、普魯塔克、蘇格拉底、柏拉圖等人的作品,不僅獲得廣博的知識,還可以得到極大的心靈撫慰。就是這種服從“天賦和秉性”的閱讀,讓他開闊了視野,發(fā)現(xiàn)了自我,找到了最能發(fā)揮自己潛質(zhì)的主攻方向。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有著強大的閱讀能力和吸收能力,而且所有閱讀所得,在他那里都能有序地儲備并不斷地產(chǎn)生深刻的聯(lián)想,從而演化出自己的思想。這種層出不窮的新思想讓他內(nèi)心激蕩,總想著迅速地傳遞出去,讓更多的人知曉,并對他們發(fā)生作用。更讓他激動不已的是,他在大量閱讀了英國浪漫主義作家的作品之后,從柯勒律治那里接受了先驗主義的概念,這是后來愛默生超驗主義產(chǎn)生的基礎(chǔ)。他認為,思想并不是玄奧的存在,它是源自人們感性、感知的自然生發(fā),所以普通人也是有思想的。問題是,普通人沒有知識和文化的支撐,沒有表達而出的能力,更沒有傳遞而出的技能,像土地上的萌芽,剛一露頭就枯萎,也像土地上的浮塵,剛一飛起就落下,自生自滅了。這讓愛默生強烈地感受到,表達能力要比單純地接受知識或者單純地主觀思考更重要。于是,大學還沒畢業(yè),他就有了自己的打算,他要去當牧師,要到處去布道、演講,讓思想作用于社會,極大范圍地惠及民眾。為了獲得流暢的演講能力,他在校園里開始了“把深奧的思想,用簡潔、準確、樸實的語言表達出來”的自我訓練;為了讓演講活潑、生動、有力,他在完整閱讀的同時,進行了海量的瀏覽,以“摘取和積累優(yōu)美的句子”。

這就解開了我原來的一個疑問,為什么愛默生先鋒的超驗主義思想,竟不是由一部部長篇巨著呈現(xiàn)出來,而是蘊含在一篇篇簡短而精彩的演講錄里?對他傳記的閱讀讓我豁然頓悟,我開心極了,盡管傳記的文字還是那么刻板,我卻覺得它越來越有趣了,甚至是讓人歡悅的、享受的讀物。不僅如此,愛默生的這一經(jīng)歷又一次驗證了我既往選擇的可喜,精神有了又一次共鳴——

通過用功讀書,我終于得以從那個饑餓的山區(qū)“出逃”。由于出逃是一個慌不擇路的動作,我稀里糊涂地考上了一所農(nóng)業(yè)院校。學校的課業(yè)是土肥、遺傳、育種、栽培、植保之類關(guān)于作物生長的知識,而且教學的方式是書本與實踐得兼,一天課堂、一天田間。我感覺好像還沒有真正從土地的束縛中掙脫出來,學習便沒有熱情,對那些課本上的內(nèi)容也沒有興趣。奇怪的是,農(nóng)業(yè)院校居然有一個館藏十分豐富的圖書館,而且大部分都是文學方面的書。那個年歲正是易感的年齡,文學的書對我有極大的吸引力,即便是上著專業(yè)課,我也低頭在桌洞里看《幻滅》、《羊脂球》和《伏爾泰小說選》等。因此常常被老師捉住,告到班主任那里去。班主任讓我在全班做檢查,并威脅說,如果我的成績不及格,就給予處分或干脆勸退。于是,我既不敢懈怠專業(yè),又經(jīng)不住課外書的吸引,兩者兼顧,就顯得特別勤奮。雖然我專業(yè)考試門門良好,但班主任依然批評,我不服氣:“我的成績已經(jīng)是良好了,為什么還不饒?”班主任反問道:“你為什么不考個門門優(yōu)秀?”于是我索性逆反起來,公然閱讀文學書。班主任也執(zhí)拗,責令我寫書面檢查,交到校長那里備案。我用了一個晚自習的時間寫了一篇近萬字的檢查,還加了一個題目,《既當農(nóng)學家,也當文學家——我的檢查》。校長看后對班主任說:“這個學生是個怪才,你就別用常規(guī)觀念和手段對待了。”從那之后,班主任就不跟我較真了,只是一見到我就一臉陰沉。我知道他在校長那里失了面子,也在學生面前失了威信,便覺得有些對不起他,一邊不停地在暗地里滿足“純粹的樂趣”,一邊在他面前低頭走路。

這種服從于本能與熱情的閱讀,讓我?guī)缀踝x遍了學校的文學、哲學館藏,裝了一肚子的世界名著和“漢譯世界學術(shù)經(jīng)典”。這些東西在我的肚子里反芻、發(fā)酵、消化,陡然生出一種壯大蓬勃的東西,我便對自己說,你且看吧,即便是從山里“出逃”的,一旦落在平原,也不會湮沒在生存的凡常與變數(shù)之中,橫豎會脫穎而出,甚至出人頭地!

這種豪邁,果然被日后的生活所承接,成為我在困境中突圍的動力和能量。我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京西的一個平原鄉(xiāng)鎮(zhèn),做了鎮(zhèn)里的科技員,負責全鎮(zhèn)兩萬七千畝蔬菜種植的技術(shù)指導。因為蔬菜與民生有關(guān),又是那么大的面積,我便生出光榮與責任交織的東西,對文學的熱情也就知趣地退隱在一旁。那些年,茬口安排、技術(shù)指導、病蟲害防治,甚至是蔬菜銷路,我都不辭辛苦,一一承攬。為了增產(chǎn)增值,我把小黑板架到田間地頭,給菜農(nóng)講授、推廣新技術(shù),干得有聲有色——在專業(yè)上,論文獲獎,提前晉升農(nóng)藝師職稱;在工作上,群眾滿意,領(lǐng)導欣賞,前景一片大好。一切卻陡然生變,農(nóng)村城市化猝然加速,土地漸漸變少。與我有直接關(guān)系的是,那兩萬七千畝菜地不能再種菜了,而改“種”樓房——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隆重登場,讓我已無用武之地。我從專業(yè)“退場”之后,自然要陷入憂傷與失落;枯坐時隨手翻閱報紙副刊上的散文、小說,這一翻不要緊,文學的情感倏然露頭、文學的儲備倏然放光,讓我眼前一亮,也罷,咱正好搞文學。

讀愛默生,回望來路,我又不禁覺得,雖然愛默生做牧師是他的主動選擇,而我當作家是情勢的逼迫,但背后的成因和支撐,都是源自出于“天賦和秉性”的自主閱讀。由于這種閱讀有著樂此不疲的激情,便有了廣闊、深刻和牢固的吸收,其知識和學養(yǎng)就嵌入骨髓,內(nèi)化成自身的細胞和基因,生命的承受力和創(chuàng)造力就既可以乘勢而上,又可以逆勢而為,便不再有成敗之虞。陸機在《豪士賦序》中說:“夫立德之基有常,而建功之路不一。何則?循心以為量者存乎我,因物以成務者系乎彼。”通俗地說,人要想成功,一靠自我,二靠外力??孔晕遥渴裁??循心也。既要順應內(nèi)心的呼喚,也要涵養(yǎng)強大的心力。而心力的養(yǎng)成,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是也。一如愛默生那樣,上了“一個更高的層次”——讀書,不僅可以求知,增加內(nèi)涵,還可以提升心力,就跟生命的質(zhì)地有關(guān)了。所以可以說,人的生命高度,是靠一卷書一卷書碼起來的;人的生命寬度,是由一本書一本書擺開來的。

讀罷《愛默生傳》,我還想說的是,讀傳記作品,不論是考據(jù)派的寫法還是抒情派的寫法,閱讀的時候,只要把“我”擺進去,就變成了“自我派”,“我”與傳主對話,傳主與“我”驗證,就有意思了——文本有了文字之外的張力和活力,閱讀有了傳主之外的衍發(fā)和啟發(fā)。這時的所謂難度閱讀,正可以化解“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心靈自由地飛翔的時候,依然保持著自身的重量。

由此推開去,無論做什么,只要把“我”放進去,就增勢,就能動了。譬如寫作,“有我”的寫作與“無我”的寫作,究竟是不同的——“有我”的寫作,因為可親、可愛,還可信,就比“無我”的寫作,更深入人心,便立身于“一個更高的層次”了。

(作者單位:北京市房山區(qū)文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