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水是我國辛亥革命前后名重一時的報人,與邵飄萍齊名,世人并譽為“青萍白水”。他1926年被奉魯軍閥號稱“狗肉將軍”的張宗昌殺害于北京。曾任北洋政府司法總長的章士釗先生作七言律詩一首痛悼,尾聯(lián)云:“誰知黃壚在宏廟,??辞锉陶沾杭t”,上句系指林白水“君死前住北京西斜街宏廟二十號”(章士釗詩注),章士釗先生的詩注記憶有誤。林白水死前住棉花胡同,因為林白水就是在這里被奉魯軍閥警憲逮捕帶走的。西斜街宏廟大概是剛來北京時所居之處。下句則指林白水生前酷愛的一方古硯。此硯名曰“生春紅”,高14.2公分,寬9.4公分,厚1.7公分,是頗有來歷的一方名硯。

生春紅硯原為清代乾隆年間閩中十硯老人黃莘田(黃任)舊藏。黃莘田為藏硯名家,在廣東端州為官任上購藏此硯,視為鎮(zhèn)室之寶,并由他的寵姬金櫻護持。金櫻逝后,黃莘田曾在硯背刻下了一段識記記敘此硯之來歷:“余在端州日,室人蓄此硯,戲名:‘生春紅’。蓋取東坡‘小窗書幌相嫵媚,令君曉夢生春紅’之句,室人摩挲不去手。邇來硯匣塵封,視硯尚墨瀋津津欲滴也。而人逝已兼旬矣,悲何可言。因鐫以詩云:‘端江共汝買歸舟,翠羽明珠汝不收。只裹生春紅一片,至今墨瀋淚交流。’”由此看識記不僅敘一方端州名硯之得來,其中還有一段銘心刻骨的愛情故事。

原來此硯為林白水外祖父家故物,而其外祖父家正是黃莘田的后人。林白水1925年收得生春紅硯后,一直珍如拱璧,隨攜身邊。此硯從黃莘田收藏起輾轉(zhuǎn)至林白水手中,業(yè)已180余年。白水倍極珍愛,取其齋名為“生春紅”,竟又名其所辦報紙副刊為《生春紅》,可見其眷愛之深。

林白水遇難之后,很多人痛悼其死,亦很關(guān)心此硯。當時,馬敘倫先生在《潘復(fù)殺邵飄萍林白水》(潘復(fù)是張宗昌的所謂“智囊”,主謀殺害林白水)一文曾指出:白水死后此硯歸吳興胡馨所有,以后不知所終。與白水同為南社詩友的鄭逸梅老人在《南社叢談》中也記述此硯,但亦未知其去脈。

世人多以為此硯不復(fù)在人間,其實此硯在白水死后一直歸白水之女林慰君所有,只不過不為人所知。多年來,一直有人慕名欲購此硯,但林慰君并無意出售。當時有人估價,此硯約估值200兩黃金。抗戰(zhàn)期間,有人誘勸林氏將硯賣于日本人,更被林氏嚴辭所拒。

1948年,林慰君應(yīng)胞兄之邀赴美,生紅春硯等10余件小古玩(均為白水生前收藏之物)亦隨之攜往美國。此后,她一直在美國東方語言學(xué)院執(zhí)教,其間寫作《林白水傳》等11部作品。1979年她將生春紅硯捐贈于臺灣歷史博物館。1986年又將尋覓到的林白水生前收藏小件古玩西周古玉璜、戰(zhàn)國玉璧、漢代雞心佩等39件,盡悉捐贈福建省博物館收藏。

世人多以為林白水只是新聞記者,其實他還是一位革命斗士,并因此從政。他原名獬,字萬里、少泉,白水為號,乃泉字分拆。他是福建閩侯人,是甲午之戰(zhàn)壯烈殉國的北洋水師“揚威”艦管帶林少谷之侄,所以家風忠烈,少年便有慷慨之志。白水早年游學(xué)日本,極力倡導(dǎo)排滿革命,歸國后曾參與鄒容等人謀刺廣西巡撫王之春。辛亥革命后曾任福建法制局長,后又任眾議院議員、參政院參政。后來長期在北京辦報,縱議時事。林白水可稱辦報先驅(qū),清末他即在上海主持《中國白話報》,后又與蔡元培等人合辦《警鐘日報》,宣傳愛國思想,抨擊、揭露列強瓜分陰謀。此外他還主編過《俄事警聞》、《公言報》、《和平日報》、《輿論日報》、杭州《白話報》等,還曾參與過《蘇報》編輯工作。后來在北京創(chuàng)辦《新社會報》、《社會日報》,因其主持正義,反抗軍閥專制,加之言論犀利,頗受讀者歡迎;也因此成為軍閥們的眼中釘。袁世凱曾月致3000元加以籠絡(luò),妄圖鉗其口,然白水仍縱發(fā)言論,毫無顧忌,袁世凱亦無可奈何。他因創(chuàng)辦《新社會報》被吳佩孚視為異端,被勒令停辦三個月。其后重新開張,易名為《社會日報》,林白水撰致讀者啟事中云:“自今伊始,除去新社會報之新字,如斬首級,示所以自刑也。”于幽默中表達不甘屈服于黑暗勢力之從容,令人肅然起敬。1926年奉魯軍閥進入北京,段執(zhí)政府下臺,奉魯警憲開始大捕愛國人士。同年4月26日,《京報》社長邵飄萍首先遇難,但林白水毫不畏懼,依然不時揭露軍閥惡跡。

張宗昌統(tǒng)治北京時,潘復(fù)為“國務(wù)總理”。此人乃清朝舉人,一向詭計多端,魯系賴以為策士。他極為張宗昌所器重,時人呼為張宗昌之“智囊”。林白水痛恨此助紂為虐之輩,屢加譏諷。一次在報上稱其為“腎囊”,惹得潘復(fù)大怒,派憲兵司令王琦親至報社勒令林白水更正請罪,遭到嚴辭拒絕。潘復(fù)惱羞之際遂起殺機,于1926年8月6日下令逮捕林白水,第二天即令押至天橋南大道(即今天橋商場一帶)槍殺。時值盛夏,尸陳道旁,身著白布大褂,白發(fā)蓬蓬,慘不忍睹。當時,楊度(“籌安六君子”之首,后成為受周恩來親自批準入黨的中共秘密黨員)曾約請張宗昌密友薛大可前往救人,薛大可向時正雀戰(zhàn)的張宗昌長跪不起,張宗昌才打電活給憲兵司令王琦下釋放令。但林白水半小時前已被綁赴刑場,為時晚矣。白水之死與飄萍之死僅相距百日,并同于天橋刑場被殺,故當時有“青萍白水百日間”的沉痛之語。白水的《社會日報》館在棉花胡同頭條,邵飄萍的《京報館》位于魏染胡同,中間只隔著四川營胡同,不僅二人殉死百日間,椽筆縱橫之地竟也間隔咫尺。

林白水的故宅當時分前后院,前院為報館,后院為寓住之處。我大約數(shù)十年前曾往訪,據(jù)說故居今已重建。這所舊居在林白水入住之前即已為“燕市兇宅之一,卜居之,多不利”?!堆喽紖部肌芬龔埥谩读职姿示佑洝啡缡钦f。張江裁與林白水同為福建同鄉(xiāng),亦同時代人,他考證“其地為秦良玉屯兵之所,兵卒違反軍法者,就戮于此,孤魂無歸,時出為祟”。據(jù)何所考,令人在信與不信之間,況且依林白水之性格,他連兇惡暴戾的軍閥們都無所畏懼,必不屑于無稽之祟傳。

林白水的文章極有特點,“信于拈來”,“發(fā)端于蒼蠅、臭蟲,而歸結(jié)及于政局”,“語多感憤而雜以詼諧”,這就無怪乎讀者歡迎而使軍閥政客們?nèi)缑⒃诒沉?。?ldquo;墨瀋津津欲滴”的名硯,已成為林白水一生主持正義、反抗軍閥的物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