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譽為恂恂儒者的董橋先生曾在《夜行者的獨白》一文中譏諷了顧炎武,說他甚奇而怪,乃至神經(jīng)兮兮:“顧亭林學問文章俱佳,貌極丑怪,性復嚴峻。一度獨身北走,所到之處,必買媵婢,置房產(chǎn),一兩年后即棄之,什么都不顧就走了。人家請他吃飯,暢飲夜闌,張燈要送他回家,他怒罵主人說:‘世間惟淫奔、納賄二者皆子夜行之,豈有正人君子而夜行者乎?’主人屏息肅容,不敢置一辭。”

這或許是我看到的對顧炎武最不留情面的批撻。用任性的偏見或時代的隔膜恐怕難以解釋。然而,來不及澄清,近日又有人大段引用,寫了雜文再度諷喻。

顧炎武從小就與歸莊一起,并稱為“歸奇顧怪”。因為幼時出天花,導致左眼生出一層云翳,瞳仁中間白、四周黑,且有些偏斜。但他何止是相貌古怪,性格落落不茍于世,更由于峻厲—一種不可搖移的操守,令某些人難以接受,也令董橋先生有了文章。董橋先生的譏諷很痛快,損人卻未免太輕率。

恰好近日讀到清代陳康祺的《郎潛紀聞》,卷三有一則寫到了顧炎武的峻厲。顧炎武曾批評:“北方之人,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南方之人,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有一次,他的外甥東海學士請顧炎武夜飲,他當場發(fā)怒道:“古人飲酒卜晝不卜夜,世間惟淫奔、納賄二者夜行,豈有君子而夜行者乎?”天色已晚仍然在喝酒,被他與淫奔、納賄相提并論。

原來,請顧炎武吃飯的并非泛指的“有人”,而是“東海學士”。東海學士是誰?學界說法不一,或指徐乾學。顧炎武三個外甥徐乾學、徐秉義、徐元文,是他五妹的兒子。五妹深受顧炎武的影響,不但自己知書達理,對三個兒子的管教也十分嚴格,促使他們經(jīng)由科舉走上了仕途。兄弟三人榮列鼎甲、同朝為官,不僅在江南一帶十分罕見,也成為明清科舉史上的一樁奇事。后來,徐元文的兒子徐樹本,中丁丑科甲榜,入翰林。徐乾學的五個兒子徐樹谷、徐炯、徐樹敏、徐樹屏和徐駿,也相繼登甲榜入仕,時稱“五子登科”。

作為徐氏三兄弟的舅舅,名滿天下的大儒,顧炎武曾給予他們經(jīng)濟上的資助,對其學業(yè)功課也悉心指點。相對而言,三個外甥中他還是比較喜歡老三徐元文。倒不是因為徐元文在順治年間便高中了狀元,比兩個哥哥早登科第,而是他覺得,徐元文品性端正,為人善良,將來或許可以做一個好官。對徐乾學卻有些疏遠,覺得他功利心太重。

顧炎武45歲后北游,很少與他們見面,但書信不斷,一再勉勵他們要做清官、做好官。當官最重要的事是“激濁揚清”,而最根本的是“養(yǎng)廉”。他在《日知錄》中有一段警言,“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強調(diào)的正是當官必須有鮮明的廉恥心。廉恥心是做人最基本的準則,假如連廉恥心都失去了,什么樣的事情做不出來呢?

歷史往往比想象的還要巧合。顧炎武絕不肯入仕清廷,三個外甥偏偏“同胞三鼎甲”,當上清廷的大官。他們所擁有的文學侍從或者稱作“帝師”的身份,對于康熙皇帝以及時政走向產(chǎn)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

康熙十分關注史學,徐元文常常從歷史上的經(jīng)驗教訓出發(fā),為皇帝敘史論道。即事以窮理,論道以敷治,表里精粗,全體大用,通貫如一,先后相成,講得非常到位。徐乾學則以文學之長,得到皇帝的恩寵。他還在與康熙皇帝的對策中,將顧炎武的賦稅思想直接提供給了康熙。徐乾學的《園文集》中有這樣一條記載:

昨歲對策,謂須得公忠強干臣,權萬物之有無,計百姓之贏絀,而為之變通,蓋實本于先生之論。嗚呼!今日司國計者,不可不三復斯篇也。

徐乾學認為,為了國計,不可不將顧炎武的觀點反復灌輸給康熙皇帝。

如果說,徐元文在奏疏中論科舉,與顧炎武在《生員論》和《日知錄》科舉條中的議論大體是一樣的,徐乾學則用顧炎武在北方經(jīng)過實地考察后寫成的名文《錢糧論》做對策,并且力倡此論,還把它推薦給同僚,要求大家都讀一讀,從中得到啟示。

透過歷史的煙塵,我們可以看到,三個外甥在清廷的顯赫地位幫了顧炎武很大的忙,使他免遭諸多麻煩。顧炎武也在逐漸演變的局勢下,學會了尊重客觀現(xiàn)實,適應環(huán)境。

晚年的顧炎武因行動不便,居住在陜西,不愿再去北京,但始終與三個外甥保持著書信來往??滴跏拍辏煸恼诒O(jiān)修《明史》,顧炎武得悉后,專門給徐元文寫了一封信,向他敘述了自己的意見。顧炎武認為,修《明史》宜以邸報為準,同異并存,留待后世公論。他談了邸報的作用,又批評了《元史》的某些錯誤,同時考慮到種種因素,語重心長地告訴徐元文,私人信件里可以直言不諱,臧否人物,批評事象,公開的文字卻應該多加斟酌。

徐元文聽取了舅舅的建議,很認真地向朝廷提出了有關奏請,在修《明史》時加以調(diào)整。

在史學方面,徐氏兄弟也根據(jù)顧炎武的主張,從史實出發(fā),客觀地撰寫《明史》。徐元文撰寫了二十二卷,徐秉義撰寫了三卷,為后來《明史》的完成奠定了基礎。

應該說,顧炎武與三個外甥之間有親有疏、時親時疏。他們的關系,從一個側面透露了顧炎武與清政權的關系。他的許多治理國家的觀點,尤其是廉恥、養(yǎng)廉、振興經(jīng)濟的主張,經(jīng)由外甥傳播,使康熙皇帝潛移默化中有所接受,進而作用于時局,嘉惠于百姓。而他的《日知錄》《天下郡國利病書》等著作,四處流傳,甚至“朝野傾慕之”。

清代學者趙翼說,顧炎武“其身雖不仕,其言則可用”。這是恰如其分的評價。然而,顧炎武沒有忘乎所以,始終保持自己的峻厲。

平心而論,顧炎武離鄉(xiāng)背井,奔波于北方,確也置田墾殖,甚至為之在山東章丘纏上了官司。但從根本上看,他學會理財是為了更好地著書立說,并且能把這些書刻印出來。他一生無子,引為憾事,確也三次納妾,甚至在59歲時還聽從傅山的建議納了小妾。然而,很快發(fā)現(xiàn)這件事做錯了,趕緊寫了一篇《規(guī)友人納妾書》,表達悔意。說他“所到之處,必買媵婢”,一兩年后即棄之不顧,僅是想當然而已。真實還原歷史人物的面貌,是需要良知和良心的。

徐氏兄弟在京城當官,并沒有忘記“落葉歸根”這句老話。他們在家鄉(xiāng)昆山玉峰山下建造了各自的住宅和園林,也特意為舅舅顧炎武造了房子,勸他不要再居住在華山腳下了,還是回到故鄉(xiāng)昆山安度晚年,畢竟陽澄湖的大閘蟹和魚蝦誘人啊。江南水鄉(xiāng)溫潤的氣候,對于他的身體健康也大有裨益。出乎意料的是,顧炎武沒有答應。

從顧炎武給學生潘耒的信中,可以清楚地感受他的心聲:

……然而世風日下,人情日諂,而彼之官彌貴,客彌多,便佞者留,剛方者去。今且欲延一二學問之士,以蓋其群丑,不知薰蕕不同器而藏也。吾以六十四之舅氏主于其家,見彼蠅營蟻附之流駭人耳目。至于征色發(fā)聲而拒之,僅得自完。

看起來,這是以舅舅的身份批評徐乾學的所作所為,實際上卻是以一個學者的目光批評“世風日下,人情日諂”的社會現(xiàn)象。青年時代他就不肯與官場的蠅營蟻附之流合作共事,到了晚年,怎么可能改變初衷呢?恰恰是年事愈高,孤傲的脾性愈為凸顯。他將天色已晚仍在飲宴,與淫奔、納賄相提并論,也就絲毫不難理解了。

住在徐乾學家時,顧炎武曾寫過一首題為《賦得檐下雀》的詠物詩。耐人尋味的是,他不把自己比作鴻鵠,而是比作麻雀。麻雀不能自己筑巢壘窩,常常徘徊在無所依靠的屋檐下。或許它謀求的,僅僅是一根可以棲息的枝條,但是這樣的愿望竟也難以實現(xiàn)。麻雀有自己的志氣,雖然曾窺探過王謝之家的殿堂,但不想在那兒筑巢定居;雖然寄身于別人的屋檐,卻潔身自好;雖然羨慕那些出入于權貴之門的人,卻又明白會有誘餌、彈丸加害自己……

后來,顧炎武又寫信告誡自己的門生潘耒說:一個人處在這個時候,只有“退”和“拙”兩個字可以讓自己免受災禍。我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對世界上的事看得很多,謹以“退”和“拙”兩個字贈給你。

一個飽經(jīng)歲月滄桑的老人,一個對社會和人生有深刻了解的學者,一個曾經(jīng)壯懷激烈的志士,對他最得意的學生,以“退”和“拙”兩字作贈,表明自己的心志,令人深思。

一個人要想在腐敗的社會風氣中保持特立獨行的節(jié)操,必須具有耿介的品格。耿介,即峻厲,就是要有自己的獨立人格。國家獨立之根柢在于個人的獨立。要“保邦于未危”,必須從提倡個人的獨立人格開始。顧炎武說,商朝之所以滅亡,就是由于大臣們沒有獨立人格,任憑君主胡作非為;作為泱泱大國的楚國之所以被秦國滅亡,就是由于“蘭芷變而不芳,荃蕙化而為茅”。大家都與腐敗的社會風氣同流合污,造成群體性腐敗,國家安能不亡?!

顧炎武的峻厲,對于今天的人們有太多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