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慘寒日,肅肅其風。”這是一個風疾陰冷的日子,聽說江州督郵要來彭澤巡視,一名縣吏告知縣令陶淵明,應整肅衣冠見督郵大人,還得饋贈一些禮物。陶淵明反問何以如此,縣吏說這是慣例,否則督郵不高興,會給你“穿小鞋”。陶淵明感嘆:“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xiāng)里小人邪!”說完,就立馬解綬。從上任到辭官,剛好只有80余天,此事發(fā)生在東晉義熙元年(405)的冬天。
回歸田園 躬耕自資
馬車載著陶淵明和幾箱書籍,離開了縣衙。陶淵明淡然一笑,頻頻揮手,向送行的屬僚作別。山路蜿蜒,塵土飛揚,顛簸搖曳。彭澤縣城距老家柴桑上京里,不過百余里,卻走了大半天。黃昏時分,鳥兒啾啾鳴叫,紛紛飛歸山林;村落映入眼簾,依稀幾縷云煙。見此情景,陶淵明神思飛越,禁不住高聲吟唱:“翼翼歸鳥,載翔載飛。雖不懷游,見林情依。遇云頡頏,相鳴而歸。遐路誠悠,性愛無遺。”
到了家門口,正在玩耍的五歲小兒跑過來,抱住父親的大腿,陶淵明喊著他的小名,捏了捏他的臉頰。童仆笑嘻嘻地過來打招呼,立即搬卸行李。家人頓時圍了上來,很快搬卸完畢。夫人翟氏在廚房忙活,為夫君奉上簡單而可口的晚餐。
夜幕下,萬籟俱寂,小屋里,夫婦對坐。陶淵明說出了辭官的消息,翟氏毫不驚異,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沒什么,辭就辭了吧。”換了別人,也許會抱怨,好不容易當上縣令,怎能輕易辭去,成心不讓家人過好日子?自從29歲出仕以來,陶淵明做過江州祭酒、鎮(zhèn)軍參軍、建威參軍、彭澤縣令。其間,他三次辭官,三次復出。這是第四次,他篤定回歸田園,不再涉足官場。無論陶淵明是進是退,翟氏從不反對,更不會責難,要求他上進。倒不是翟氏軟弱,一味迎合屈從,而是她與夫君相濡以沫,懂得其性情,尊重其選擇。昭明太子蕭統(tǒng)在《陶淵明傳》中評價翟氏“能安勤苦,與其同志”。若無賢妻翟氏的理解與支持,陶淵明豈能進退自如?
當然,生活離不開柴米油鹽。辭去官職,意味著失去“五斗米”俸祿,一家人必須自食其力。想到妻子嫁給自己從未過上好日子,陶淵明心里感到愧疚,不禁帶著歉意說,從今以后,他不再出去為官,就在家里做農夫。只是對不起夫人和孩子,讓家人跟自己過窮日子。說不定,還會挨凍挨餓。翟氏笑道,讓他別擔心,一家人自食其力,生活不愁。
第二天,天空比昨天清亮。陶淵明出門轉悠,仰望云天,眺望山嶺,凝望田野,到處都是如畫美景,令他倍感寧靜坦然。回到茅屋,陶淵明磨墨鋪紙,揮毫寫下流芳千古的《歸去來兮辭》: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這篇辭賦一氣呵成,抒寫了回歸田園的歡欣,展望了躬耕自資的前景。它語言淺切,辭意暢達,恬淡曠逸,匠心獨運,毫無斧鑿之痕。歐陽修認為:“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而已。”
自由自在 無掛無礙
辭去縣令之后,陶淵明再沒有離開故土。廬山腳下,江州城外,那一片藍天,那一塊土地,就伴隨他度過余生。此后,他主要從事耕種勞作,閑暇時讀書寫作。他無意著書立說,只是寫下自己的所作所為、所見所聞、所思所想。無論是信手拈來,還是有感而發(fā),所有詩文無不體現(xiàn)陶淵明的個性,平淡純真,豁達清新。蕭統(tǒng)對陶淵明推崇備至,稱贊其作品“辭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缭?6個世紀,重溫他的詩作,感覺還是那么清新明快、平淡自然、豁達高遠。
“停云靄靄,時雨濛濛。”雨天,陶淵明不干農活,在家里休息。說是休息,并沒閑著。鄰曲或好友常會過來相聚。鄰曲都是樸實農夫,陶淵明與他們打成一片,從不擺架子。“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盡管話題不外乎桑麻農事,談起來卻總是津津有味。這一天,除了幾個鄰居,還有兩個好友不約而同來訪,著實令陶淵明喜出望外。
兩個好友叫周續(xù)之、劉程之,與陶淵明并稱“潯陽三隱”。周續(xù)之兼通儒釋道三學,性情淡泊,一直過著布衣蔬食的獨身生活。豫州刺史撫軍將軍劉毅鎮(zhèn)守姑孰時請他做撫軍參軍,朝廷征聘他做太學博士,大將軍劉裕欲授予其太尉掾,他都沒有接受。劉程之年少喪父,侍母極孝,曾任府參軍、柴桑縣令。桓玄篡晉時,他辭官入廬山隱居。后來王公大臣多次引薦,他一概推辭?;圻h大師當時住廬山東林寺,修習念佛三昧,周續(xù)之、劉程之皆前往依止。“潯陽三隱”具有共同特性:不隨波逐流,追求精神的自由自在、無掛無礙。
見到兩個好友,陶淵明拿出新寫的詩稿,請他倆過目。碰巧,周、劉二人也帶來了詩稿,于是三人相互傳閱,相互品評。“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盡管三人離群索居,耐得住寂寞,但不能忍受精神上的孤獨。所以,他們不時相聚或結伴出游,吟詩作賦,相互唱酬。品評了詩稿,翟氏做好下酒菜,接著便把酒言歡。
周、劉二人算是佛門居士,按律是不可飲酒的。但是到了這里,不得不破戒陪陶淵明同飲。陶淵明不懂音律,也不會彈奏,但他蓄有一張無弦琴,每逢飲酒時,就撫琴把玩,放聲歌唱。無弦琴無法奏出美妙的音樂,但只有撫弄它,陶淵明才能進入忘我狀態(tài),才能唱出心聲。受陶淵明感染,兩個好友也輪番撫琴,載歌載舞。三人聊發(fā)少年狂,幾乎沖破屋頂。
陶淵明飲了好多酒,已然醉眼朦朧。趁著頭腦還清楚,陶淵明便對客人說:“我醉了要睡覺,你們回去吧!”這話聽起來像逐客令,換了別人會對陶淵明有意見。不過,好友并不介意,他們與陶淵明一樣質樸,不講究客套。
看透世事 向往大同
“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風往南刮,又向北轉,不住地旋轉,而且返回轉行原道。”
回歸家鄉(xiāng),陶淵明就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生活。時間悄悄流逝,南山還是南山,田野還是田野,不見什么變化。但陶家卻幾經變遷,為便于田間耕作管理,陶淵明于義熙二年(406)初自上京里移居園田居;義熙四年(408)六月園田居失火,一家人暫住船上;義熙六年(410)九月,舉家由園田居移居南村;自義熙十二年(416)始,陶淵明一邊務農,一邊教授生徒,以補貼家用。與此同時,東晉王朝動蕩不安,最終被劉宋取而代之。
中古時期生產力低下,從事農耕生產不僅辛勞,而且回報率不高。陶淵明家大口闊,風調雨順之年,倒可維持溫飽;如若遇到災年,就不免鬧饑荒。是故,陶淵明回歸田園之后,一直與窮困相伴。但是,他“貞志不休,安道苦節(jié),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無論遇到什么境況,他都坦然面對。哪怕居室被一場大火焚燒殆盡,仍能泰然處之,沒有幽怨與悲戚。然而大火毀了書籍與手稿,令他心痛不已,所幸那張無弦琴被搶救出來,算是一絲慰藉。
劉宋元嘉三年(426),適逢天災,陶淵明病臥床榻,挨餓多日。時任江州刺史檀道濟聞知,帶著酒肉前去探望。殘敗頹圮的院落中,“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眼看陶淵明如此窘迫,檀道濟非常心酸,忍不住勸他說:“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陶淵明回答:“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檀道濟苦澀一笑,以酒肉饋贈,陶淵明卻斷然拒絕。
檀道濟乃戰(zhàn)功赫赫的名將,但對于世事未必有陶淵明看得通透。十年以后,宋文帝劉義隆重病,執(zhí)掌朝政的劉義康擔心文帝晏駕后難以鉗制檀道濟,矯詔召檀道濟入朝。檀道濟臨行時,妻子對他說:“震世功名,必遭人忌,古來如此。朝廷今無事相招,恐有大禍!”檀道濟不以為然地說:“我率師扺御外寇,鎮(zhèn)守邊境,不負國家,國家又何故負我心?”于是坦然入京。殊不知,檀道濟一到建康,就被劉義康逮捕,不久檀道濟及其部將、兒子等多人被處死。檀道濟之死,對于他所謂的文明之世是莫大諷刺。宮廷政治有時就是為了個人權勢,不惜自毀長城。
陶淵明先于檀道濟去世,未能看到檀道濟的悲慘結局。但以親身躬耕經歷,他深切體驗到民眾的疾苦。作為名士,陶淵明在官場有不少好友和追隨者,每每遇到困難的時候,他們會解囊相助。而普通農民沒有這樣的人脈資源,受自然災害與苛捐雜稅的困擾,他們始終生活在貧苦之中。那么,農民如何擺脫窮困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對于這個問題,陶淵明時??嗨稼は?,于是便有了《桃花源記并詩》,詩中描述:“相命肆農耕,日入從所憩。桑竹垂余蔭,菽稷隨時藝。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這是一個人人勞作、人人平等、沒有剝削、富足和諧的社會。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元嘉四年(427)深秋,身患重病的陶淵明自感不久于人世,寫下了《擬挽歌辭三首》及《自祭文》。三首挽歌別出心裁,作者想象自己死后收殮、親人祭拜、出殯安葬的情景,借以抒寫對人生與生死的感悟;《自祭文》以莊重沉郁的筆調,勾畫了作者的生活情狀、性格志趣和人生理想,文辭典雅,情感質樸,胸懷曠達。挽歌、祭文是陶淵明的絕筆,從此他再沒有寫作,只是撫弄無弦琴吟唱舊作,而吟唱最多的是《桃花源詩》。兩個月以后,陶淵明走完人生的旅程,“永歸于本宅”,享年63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