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六歲的時候還是舊社會。那會兒點麻油燈,燈是鐵做的,燈碗上有一個把手,可以拿起放下。拿著把手倒上麻油,用棉花捻個捻兒往里一浸,把捻兒的一頭放到燈碗沿上,火柴一點燈就亮了。那時有的人家晚上點一會兒就吹了,怕費油。

麻油燈用的當然是麻油。過去地頭種的籽麻一大片一大片的,秋天割完后,打下來籽,用碾子壓碎,然后用鍋把油煮出來就可以食用或者點燈用。母親常常在燈下納鞋底,她最常說的一句就是:“千萬別把燈打翻了!”

點麻油燈的時間稍長,就有燈花,不把燈花剪掉,會影響亮度。有時燈花還會爆,甚至能把火焰爆滅。燈燃到最后就吱吱響得厲害,因為里面水多了、油少了。麻油沒熬好也會吱吱響,熬得越好響聲就越少越小。有一首歌叫《籬笆墻的影子》,有一句唱道,“麻油燈呵還吱吱地響,點的還是那么丁點亮”,麻油燈真的也就是“丁點亮”。

每年正月十五,人們就會去“送燈”紀念故去的親人。拿一個大土豆挖個坑,倒上麻油,在親人墳前弄一個擋風的雪窩,把土豆燈放進去。這個燈亮的時間很長,一宿都不會滅。

母親跟我講過一件事。有一個地主姓蘇,買了兩匹大洋馬,喜歡得不得了。雇誰給養(yǎng)著他都不放心,就把自己的舅舅找來給他養(yǎng)馬。舅舅的兒子白天放馬,舅舅自己晚上喂馬。

有一匹大馬懷著小馬,眼看要生了。那天晚上,老頭喝了點酒就睡著了。半夜狗打架的聲音把老頭從夢中驚醒。麻油燈沒有添油,沒辦法拎著照路,手電筒也讓兒子拿走去換電池了。他穿上衣服開門就往外跑,墻上的洋槍也沒拿。外面一片漆黑,他跑到馬棚一瞧,傻了眼,不知道有多少狗在搶東西吃。

他明白,這是大馬產小馬了。他拎起裝馬料的料斗子,大聲吆喝向狗打去。這時的狗都成了狼,根本就不怕。他大聲喊著沖進狗群一通亂打,狗就把他咬倒了,他再也沒有站起來。

第二天早晨,兒子來換父親吃飯,路過馬棚大吃一驚,看見父親倒在血泊中。到底是在一片漆黑里發(fā)生的慘劇,馬棚里要是像現在掛個電燈,也不可能發(fā)生那樣的事。

又過了好多年,各家都點上了煤油燈。煤油燈大多是玻璃做的,燈身加燈座,有各種形狀。燈身上面的燈嘴有個蓋,中間有個小洞,裝上燈捻兒,倒上煤油,它可比麻油燈亮很多。

其實,這煤油燈用著也有危險。有一家未滿月的小孩肚子疼,晚上一直哭,大人無法睡覺,燈就放到了孩子頭頂的炕沿上。后來孩子、大人都睡著了,沒吹燈。大人睡夢中一抬胳膊把燈碰倒,煤油灑了出來,把孩子燒得哇哇哭。孩子被抱到醫(yī)院,也沒搶救過來。這算是個意外,但那時因為煤油燈失火的事真是不少。

煤油燈一用就是很多年,老百姓過日子離不開它。記得有一年我家有兩頭母豬,先后產豬仔,碰巧都是在晚上。我拿著煤油燈坐在豬圈里,連續(xù)幾夜不睡覺,看著母豬產小豬仔。有了煤油燈,我心里踏實多了,黑夜差不多就成了白天。

那年隊上分麻桿,分到最后,小細麻桿沒人要,隊長就全給了我家。一個冬天,一家人都在扒麻。到了晚上,點起煤油燈,孩子們學習完,就開始扒麻。扒到一斤左右就綰成有麻花勁兒的一窩子。每天要扒到很晚,有時會到十一二點,餓了就一人啃一塊青蘿卜。等到全扒完了,春天都來了。一家人的手都扒壞了,指頭磨到了紅肉,裂口子的地方都用膠布纏上,真是傷痕累累。

那個冬天,我們點完了十來斤煤油,吃光了一小窖青蘿卜,換來了兩三千窩子麻,堆起來一座小山,能賣上兩三千塊錢。當初家人對著那一大堆麻桿也犯過愁。但“眼是賴蛋,手是好漢”,啥活兒都不是眼睛“愁完”的,只能是動手挨累“干完”的。

我的四個孩子都在煤油燈底下學習過,女兒一直學到初二,大兒子也學到小學畢業(yè),兩個小一點的也都經歷過“一燈如豆”。孩子們都是好樣的,不用操心,個個都能乖乖坐在煤油燈前學習。有一次屯子里來了電影,就在我家房后演,演的還是武打片,太熱鬧了,我大兒子連忙把后窗戶關上,他們圍著一個煤油燈繼續(xù)寫作業(yè),誰也不說去看電影。

說來也怪,在那么昏暗的煤油燈底下學習,卻沒有哪個孩子是近視眼。

那時國家不富,百姓也窮。我在隊上干活時,有位老隊長姓賈,經常跟我們說,“以后我們國家有錢了,我們就過上好日子了,吃得好穿得好,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老隊長的愿望早就實現了。

我們張家溝屯安上電燈有40年了。記得通電時,隊上給了個15瓦的尖絲燈泡,一拉燈繩,我家黑了幾十年的屋子一下子亮如白晝,孩子們高興得一跳老高。后來,鄰居老金四叔給換上一個40瓦平絲的燈泡,屋子里好像突然多了一輪耀眼的太陽。

可惜,那個姓賈的老隊長沒能看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更沒能看見比這還要好得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