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鄉(xiāng),幾乎每一條路上都有幾間破敗荒廢的房舍。

早年的農村,除了少數(shù)幾間草屋,大部分是磚瓦屋三合院,一邊是煙樓,一邊是豬舍,沒有多余的裝飾。正中是一片曬谷場,兩側也常放置稻草堆或柴薪草捆,多少農人的一生便在這樣的屋宅中度過。

當年我曾坐在慢悠悠的牛車上顛簸路過一戶戶人家,首先看到的是正廳門首大大的姓氏堂號,江夏堂是黃姓,潁川堂是陳姓,清河堂張家,隴西堂李家,太原堂王家,這些都是和同學的名姓一一對照記下來的。屋舍再怎么簡陋,那堂號也是金漆閃閃,是紀念著故去的輝煌,也期望著發(fā)光的未來吧。

再看下來是水槽邊有婦人洗衣,牛舍邊男人拿竹筒喂灌耕牛,小小孩在埕上玩耍,老阿嬤端著飯碗坐在矮凳上等著喂他們吃飯。即便門口無人,也有雞鴨四處走動著,堂號之下的五片“掛春”微微掀動。這樣一家一戶的日常閑靜風景,我一路看過來又看過去。

而最令人縈懷難忘的美麗風景,是在冬日艷陽天,九重葛開得爛漫時,稻埕上晾曬棉被和各色衣物、蘿卜干、高麗菜干、紅豆、花生、柴薪,也曬著老人、小孩和貓狗,阿公推著嬰兒車走在路上與人閑話,是家常,活潑而恒久的印象。

但是這些美麗風景逐漸消失了,住過一代又一代人的房屋也隨著人老去了,疲乏了,以至終于坍塌了。有些人家在門庭建了新屋,遮掩了老屋的舊門面。也有些老房子,人不在了,屋子也落寞了,久了也就成了廢墟。有些沒了屋頂,像無牙老人癟癟的笑臉,或是大半傾圮,只留下敗落的墻壁輪廓,像殘余的骨架,仍然站立著。人們走過,并不喟嘆或者談論,仿佛那是必然而日常的存在。

頹墻內坍塌的磚頭與泥塊相互堆疊。木材發(fā)出濃重的腐朽霉氣,馬陸左右晃蕩,蟑螂螞蟻忙著沿墻角疾行,昆蟲們在此營造家園。動物糞便的臭,還有教人不禁掩鼻的怪味道四處飄散。塑膠垃圾積淀著濃黑的厚塵,蜘蛛在結網,沒有抽屜的桌子布滿長長短短的裂痕。屋旁的芒果樹強壯地開滿了黃花穗,楊桃樹下溢滿黃熟的楊桃果香和落果發(fā)酵的酸味,黃蜂和果蠅飽食之后緩慢而優(yōu)雅地嗡嗡盤飛。老黑狗趴伏地上,也懶得動一動,像是在想著一只狗該想的事情,憂傷的兩眼有著歲月的秘密。麻雀和白頭翁在屋檐間喧鬧,聽來卻更顯得空寂荒涼。紅磚的紅,灰泥的灰,紅灰兩色的老屋半壁墻面生長著牽牛花和不知名的爬藤植物,或鮮綠或枯褐地攀附著凋敝,生命與枯亡和諧地并存,存在著一種殘酷之美、頹唐之美、生命之美,也呈現(xiàn)了人與物曾經生活的句點。

我感到驚訝,記憶中高聳的大瓦屋,如今何以如此老舊低矮?回鄉(xiāng)時最害怕看到的,是老屋屋檐下坐著曬太陽的眼神空茫的老人。那樣的形象令人悚然揪心,也將老人背后的老屋襯托得更加衰落。但當眼睛被陽光下閃亮的瓷磚所刺痛,在新式住宅中看不到建筑的美感和情感時,我寧愿回到從小住慣的磚瓦老屋。老屋的氣味和結構我再熟悉不過,夜里閉著眼睛都知道走到哪里該轉彎,到哪里該抬腳跨過門檻。磚墻與陽光、雨水、歲月密合,揉成細致溫潤的紅,每每在南下的列車中,遠遠望見一片竹叢中或是田野上出現(xiàn)一座紅磚老瓦屋時,特別能觸動回鄉(xiāng)的心情,那樣的磚頭紅專屬于老屋、老家、老地方。

回到老家,門前桂花當開,簇簇小小白白的花蕊掩映在濃綠的葉片中,靜靜地綻放芬芳,有一陣,無一陣,渲染在它周遭幾步遠的地方,人在花香里穿行。那味道潛伏在衣袖里,在發(fā)絲間,在大家圍桌抱啃的玉米上,也飄浮在冬日溫暖的屋檐下。

睡夢中我聽見石灰掉落在天花板上,窗邊不知是紡織娘還是蟋蟀的叫聲;白天一只蜥蜴在灶臺上流連,見到有人來了,便優(yōu)雅地從紗窗下的破洞爬走。夜里老鼠不慌不忙沿著墻角一往直前,帶著仿佛要趕赴什么盛會似的神氣。屋里墻壁處處有石灰片以一種危險的平衡支撐著,將落未落地懸在壁上。

老房子也不曾考慮到無障礙空間,房與房之間的戶定(類似門檻的高約一尺的障礙物)如今成為老人行動的障礙。誰知會有這么一天,那雙腳因操勞、因退化而瘦弱且僵硬,舉步跨過戶定的努力,竟是對老人的一次次沖擊和傷害,那是從腳傳到心內的鈍痛。老人在最熟悉的環(huán)境里遇到最陌生的難題,卻也沒有想要去改造環(huán)境來適應人的需要,“戶定有字”,不可輕易更動。因為節(jié)儉的習性,也因為僵固的觀念,老人們過著一種既不向前也不回頭的日子,在老地方。

午睡乍醒,忽聞老屋后風吹龍眼樹的沙沙聲,那種心情,為什么那么悲涼,像一顆心漂浮在落葉之上,隨著落葉翻滾,該如何留住微風中的桂花香?該如何撫慰老人身體上的傷痛?又該如何記憶美麗的磚頭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