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末,食物從萬水千山的大地抵達餐桌上,慰藉著萬家燈火中團聚之人的心腸。這便是春節(jié)。食物散發(fā)出最濃烈的味道,是年味的一部分。
“年味就是全家團圓的喜樂氣氛,就是晚輩孝敬長輩圍坐在桌前敬的那一杯酒,就是屋外煙花閃耀飄進鼻內的一股幽香,就是媽媽忙前忙后做的一頓年夜飯中的餃子,就是逛廟會看著舞龍吃著糖瓜兒仿佛又回到童年的一種享受……”這是作家馮驥才對小時候在天津過年的回憶,春節(jié)的飯菜香氤氳成一個家的溫暖氣息。
在春節(jié),一身風塵回到久別的家園,迎接游子的是桌子上的飯菜,舌尖翻卷之間打開了味蕾里的記憶,那是家的味道。
那年,我在新疆的堂三叔從烏魯木齊啟程回家時,正下著一場漫天大雪。堂叔風塵仆仆穿過溝壑、松林、竹林,回到了水井灣旁的老家,一桌家鄉(xiāng)飯菜早已經靜靜等候在那里。那真是久別重逢后落下的一場浸潤心腸的甘露。
三叔27歲那年就離開故土去了河南、山西、內蒙古闖蕩,后來在烏魯木齊安家。26年后,當年負氣出走的三叔才寫信說回家過年。臘豬頭肉、紅燒獅子頭、鹽菜燒白、清蒸藕圓子、農家蝦羹、大白菜炒回鍋肉、紅薯粉炒肉、泡海椒煮魚、山藥湯,三叔一筷一筷夾起又吞下,我見他喉結不住滾動中,滿眼淚花。這些家鄉(xiāng)餐桌上的美食有著土地上騰起的氣息,有著老母親盼望兒子回家過年的殷殷之情。
飯后,三叔給79歲的母親深深鞠了一躬:“媽,我回來晚了,從今以后,我春節(jié)都回來吃您做的飯菜。”老母親松樹皮一樣皸裂起皺的臉上綻開了笑容。正月初一早晨,三奶奶把一碗紅糖湯圓端到了兒子的床榻前,眼神溫柔地看著三叔一口口吃下。
去年,我三叔沒回老家過年。他已經66歲了,三奶奶早已長眠在家鄉(xiāng)的松林坡上。我跟三叔視頻通話,把一碗熱騰騰的餃子端到屏幕前,三叔一陣唏噓。春節(jié)過后,我給三叔快遞去了家鄉(xiāng)的核桃、山藥、紅薯粉條、臘腸,不知這些老家食物能否安撫三叔內心的寂寥。
春節(jié)的餐桌上,如果少了團圓之人的相聚,食物幽香中總有散不開的冷清。1999年,我已是一個五歲孩子的爸爸,也是小有名氣的文人??赡莻€大年夜,我卻蜷縮在云南麗江的一家旅館里。歌手陳紅在電視中深情款款地唱著“常回家看看……”,我突然在異鄉(xiāng)落淚。那一年,我和妻子的婚姻亮起了紅燈,內心孤獨煩亂的我一個人到異鄉(xiāng)旅行。沒想到,風景雖動人,內心卻凄然。12點的鐘聲響起,我終于忍不住給家里打了一個電話:“爸,媽,我明天就買票回家……”母親在電話那頭帶著哭音:“炸春卷給你留著,臘腸給你留著……”
還有我的鄉(xiāng)人任大哥,四歲的兒子在街上被人偷偷抱走,他尋找了27年,磨破了幾十雙鞋。27年里,春節(jié)的簡樸餐桌上總要多擺一副碗筷,夫妻倆在心里呼喚著不知身在何處的兒子歸來吃團年飯。心心念念,必有回響。三年前的臘月,任大哥的兒子帶著妻兒從浙江回來尋親,我參加了那次團年宴。任大哥夫婦一直怔怔地望著兒子,那眼神仿佛是一汪深水,要把兒子深深地吸進去,存放到心底最柔軟的河床。
一餐團年飯菜里,散發(fā)著人間最怡人的溫度,也翻滾著春節(jié)里的萬千氣象,匯聚成命運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