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歷史上,史學家關注政治,故大多歷史著作不僅講求信史原則,而且具有經(jīng)世致用的精神;而政治家則需要從歷史著作中獲得歷史知識和歷史智慧,以服務于治國安邦。這是中國史學發(fā)展中的一個規(guī)律性現(xiàn)象。
可以認為,政治人物重視歷史和史學,是其政治思想、政治活動的一個組成部分,其積極的社會作用往往超出史學本身的范圍。如漢高祖劉邦認真對待陸賈提出的問題“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文武并用,長久之術也”,乃命陸賈“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于是有陸賈所撰《新語》一書面世(《史記•酈生陸賈列傳》),成為漢初“休養(yǎng)生息”國策制定的根據(jù)之一。
唐太宗時,史官和群臣奉詔撰成梁、陳、齊、周、隋“五代史”,受到唐太宗的高度評價。唐太宗嚴肅地指出:“朕睹前代史書,彰善癉惡,足為將來之戒。秦始皇奢淫無度,志存隱惡,焚書坑儒,用緘談者之口。隋煬帝雖好文儒,尤疾學者,前世史籍,竟無所成,數(shù)代之事,殆將泯絕。朕意則不然,將欲覽前王之得失,為在身之龜鏡。公輩以數(shù)年之間勒成五代之史,深副朕懷,極可嘉尚!”(《冊府元龜》卷554)這是唐初撰修前朝歷史的一件盛事,也是唐初統(tǒng)治集團重視歷史經(jīng)驗的突出反映。唐太宗晚年,詔命群臣重修《晉書》,強調(diào)指出:“大矣哉,蓋史籍之為用也。”(《唐大昭令集》卷81)這是他從幾十年政治生涯中總結出來的一條經(jīng)驗。唐太宗為秦王時,同虞世南討論歷代帝王賢愚得失,晚年發(fā)出此言,并為太子留下政治遺囑《帝范》,說明他對史學的重視的確出于自覺和真誠。唐代史學家、政治家杜佑以36年時間撰寫了中國史學史上第一部典制體通史巨著《通典》,認為:“所纂《通典》,實采群言,征諸人事,將施有政。”在這里,撰史和施政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達到極致的境界。杜佑是在史學上和政治上都作出貢獻的歷史人物。此外,宋神宗、遼圣宗、金世宗、清乾隆皇帝等,也都是十分重視史學與治國之關系的政治家。他們在這方面的事跡,多有可圈可點之處。
這里,我們要著重提到的一個歷史人物,即清代阮元及其對史學的獨到認識。阮元(1764—1849年)字伯元,號云臺,江蘇儀征人。歿后賜謚文達,后人多稱他文達先生。他歷仕乾、嘉、道三朝,先后任編修、詹事、山東學政、浙江學政、浙江巡撫、河南巡撫、江西巡撫、湖廣總督、兩廣總督、云貴總督、體仁閣大學士等職,是為嘉、道年間的名臣和名儒。
阮元為政,重視文教,他創(chuàng)辦的詁經(jīng)精舍和學海堂書院在學術史上有廣泛的影響。嘉慶二十二年(1817年),阮元從湖廣總督調(diào)任兩廣總督,在廣州創(chuàng)立學海堂書院,并于道光四年(1824年)在風景秀麗的粵秀山新建了學海堂舍址。阮元說,以“學海堂”為名,其意有二,一是取東漢何休“學無海不通,進退忠直,聿有學海之譽”之義,一是“惟此山堂,吞吐潮汐,近取于海”之義。學海堂士子“或習經(jīng)傳,或疏義于宋齊;或解文字,考故訓于倉雅;或析道理,守晦庵之正傳;或討史志,求深寧之家法;或且規(guī)矩于漢晉,熟精蕭選,師法唐宋,各得詩筆”(以上均見《學海堂集•序》),研習的內(nèi)容十分廣泛。時人稱譽學海堂是“儒肆之津梁,學庭之淵藪”(譚瑩:《新建粵秀山學海堂碑》,《學海堂集》初集卷一六),尤其被兩粵士人看作是“以造就我粵人才之地”。(吳均:《新建粵秀山學海堂碑》,《學海堂集》初集卷一六)學海堂培養(yǎng)出來的一批優(yōu)秀人才,多是阮元門下之士,桃李之盛,為世人所矚目。一百七八十年過去了,風景秀麗的粵秀山上,學海堂書院舊址會是什么樣子呢?這不禁引起筆者的許多遐想。
阮元在兩廣總督任上,還重修了《廣東通志》,這是他留給后人的一部史學遺產(chǎn)。他親自編輯的《學海堂》初集,以及其門人續(xù)編的二集、三集、四集,成為反映廣東士人奮發(fā)讀書、切磋學術的一個縮影。我想,在當今新修的廣東通史上面,對此自當有一定的記載,使人們回眸阮元所做的這些有意義的事情。
從阮元的學識和政治經(jīng)歷來看,他以“學海”命名書院,在很大的程度上,也表明了他的一種追求和思想境界。誠如與阮元同時的龔自珍所評價的那樣:“官轍半天下,門生見四世;七科之后輩,尚長齒發(fā),三朝之巨政,半在文翰;幽潛之下士,拂拭而照九衢,蓬蓽之遺編,揚扢而登國史;斗南人望,一而無兩,殿中天語,字而不名。吁!富貴不足為公榮,名譽不足為公顯。九川行地,溯學海而波澄;三臺燭天,指文星而度正。”又說:以“學海”榜書院,“想見俊髦之翕集,與其波瀾之壯闊焉,此公之功在訓迪者也。”(《阮尚書年譜第一序》,見《龔自珍全集》第三輯)這可以看作是阮元思想境界的進一步提升。
稍晚于阮元的清人陳康祺(1840~?)所撰《郎潛紀聞四筆》(中華書局1990年版),記阮元講到讀“二通”與“世用”這件軼事,雖未說明阮元在何時何地所講,但仍可以從一個側面反映出這位學界領袖和封疆大吏的思想境界。陳康祺這樣寫道:“阮文達公嘗言:少年科甲,往往目無今人,胸無古人,最是誤事。但既登館閣,又不能重入家塾,為枕經(jīng)胙史之功計,惟留意‘二通’,庶知千百年理亂之原,政事之跡,可備他日出為世用。‘二通’者,《資治通鑒》、《文獻通考》也。”阮元的這幾句話表明,他對自己少年得志,身居高位,是有自知之明的。首先,他是目睹了、至少是了解了一些“少年科甲,往往目無今人、胸無古人,最是誤事”的人和事,故發(fā)此感慨。當然,阮元說的這種人和事,古往今來,都是有的,可貴的是阮元對此能夠自警自勵,以免自己重蹈覆轍,這正是他的認識和境界的高明處。
其次,阮元的高明處進而反映在他對于克服或防止“目無今人,胸無古人”的浮躁和淺薄,他把閱讀《資治通鑒》和《文獻通考》作為“良方”,目的是認識“千百年來理亂之原,政事之跡,可備他日出為世用”。在阮元看來,閱讀“二通”,一來是對“少年科甲”的“補課”,二來是懂得一些歷史經(jīng)驗,而這些經(jīng)驗是可以“出為世用”的。
阮元何以重視“二通”與“世用”的關系?這當與《資治通鑒》、《文獻通考》的內(nèi)容和特點有關。《資治通鑒》是“專取關國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為法,惡可為戒者”入史,意在“鑒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司馬光《進資治通鑒表》)。而《文獻通考》的旨趣則是認為“典章經(jīng)制,實相因也”,“其變通張弛之故,非融合錯綜,原始要終而推之,則未宜言也”;故《文獻通考》之作,意在于此,“庶有志在經(jīng)邦稽古者,或可考焉”(馬端臨《文獻通考•序》)。前者重在具體的經(jīng)驗教訓,后者重在制度的因襲變通,這或許正是阮元看重“二通”與“世用”的關聯(lián)所在。
阮元在清代學術史上,既是經(jīng)學大家,又在小學、詩文、鐘鼎款識以至于科學技術史等方面,皆為名家。而從他對“二通”的認識來看,他不僅重視史學,而且深知史學所記“理亂之原,政事之跡”可以“出為世用”。惟其如此,陳康祺不無感慨地寫道:“文達蚤歲巍科,體用優(yōu)備,其立言乃平易淺近至此。然果如公言,亦可令名始終,免備官未聞之誚已。”(以上所引,均見陳康祺《郎潛紀聞四筆》卷二“阮元言二通”條)看來,陳康祺記述此事,雖出于對阮元的尊崇,但其見識卻未得阮元所言真諦:阮元重在閱讀“二通”,“可備他日出為世用”,著眼于社會;而陳康祺卻意在“令名始終,免備官未聞之誚”,這就成了著眼于個人了。不過,陳康祺記下阮元論“二通”與“世用”關系一事,使后人對阮元這位清朝名儒名臣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我們還是要感謝《郎潛紀聞》作者的。
先師白壽彝先生評論阮元、畢沅二人曾說:阮、畢二人身為重臣,但為官期間重視文化事業(yè),在史學上都有貢獻,而阮元則高于畢沅。2009年是阮元逝世160周年,想起先師所論,為此小文,以志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