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軍侵占北平后,梅蘭芳決定南下,身體不好的楊小樓去送他。梅蘭芳勸說楊小樓一同南下,楊表示自己身體不好,難以同行,但絕不會給日本人演戲。兩人在道別的時候,以清唱的形式同演了一出《霸王別姬》。第二年,楊小樓病逝,至死沒有登臺。

幾年后,梅蘭芳在香港也被日軍綁架,但同樣拒絕登臺。

兩人告別時,曾有一段對話,楊小樓大意是——總不能演了一輩子忠臣孝子,末了為日本人唱戲做漢奸。

人言“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大員們紛紛逃走的局面下,兩位伶人,就是這樣詮釋“義”的含義。

一張名片品梨園

提到楊小樓先生,愛好京劇的朋友都不會感到陌生。楊小樓是中國京劇藝術(shù)最優(yōu)秀的武生代表,從清末到民初,始終是梨園最受尊崇的演員之一,被稱為“武生泰斗”?!秶鴦∽趲煑钚恰芬晃倪@樣介紹他——“高大魁梧,扮相英武,有一種非凡的氣概,尤其演勾臉戲(項羽、高登、姜維)呈現(xiàn)出別人難以企及的威武之感。他的嗓音也很特別,嘹亮、充實、聲腔激越,作家黃裳說他‘傾喉一瀉’常令聽者贊嘆不已。他的念白抑揚頓挫字字分明,長長的一段念白,經(jīng)過他精湛的藝術(shù)處理,可把人物的感情宣泄得淋漓盡致。楊小樓身手靈便,工架優(yōu)美,身段處處帶戲,武打沖、猛、脆、帥,對各種兵器的運用都有獨到功夫。他在眼神運用上也別具一格,在人物沒有動作或沒有臺詞時總是瞇縫著眼睛,等劇情發(fā)展到關(guān)鍵時刻,猛地一睜眼,精光四射,顯得有威有神。”

有趣的是,我在一位國外收藏家處偶然見到一本影印舊照,里面有一張楊小樓當年用的名片,似未曾在公開出版物見過,頓感楊老板不但戲唱得好,而且人也非常有個性。

為什么呢?您看看這張名片就明白了。

楊小樓的名片不印姓,只印“小樓”二字,下面則是楊小樓自書的小注,文曰:“小樓,安徽潛山人,今寓前門外苕帚胡同西頭路北,門牌第二十號,專誠拜謁,不作別用。”

字體清勁而神氣內(nèi)斂,顯示了楊小樓出色的書法功底。據(jù)說楊小樓少年學藝,沒有機會上學,一筆好字全靠自學練成。他的隸書寫得極好,筆力和性格相似,蒼勁有力。他每天都寫,而且自寫自判。過一段時間,還拿出來自我評定一番。沒有特殊原因,他是從不間斷的,直到他去世為止。

舊時藝人地位低下,楊小樓自寫名片,大約也有不讓別人看輕的自尊在里面。區(qū)區(qū)二三十字,卻比一大串頭銜讓人感受深刻多了。

這里面提到的楊家寓所,是用蓋第一舞臺的剩余材料修建的,楊收入雖高,但生性豪俠,扶危濟困,自己并沒有多少余財。

仔細想來,這張名片上的寫法頗有講究,那最后“不作別用”四字讓人浮想聯(lián)翩,想來當年拿了名角的名片充門票的大有人在,所以楊小樓老板也不能不預(yù)先提醒了。

如此個性名片,大約是中國藝術(shù)界第一號。

根據(jù)文獻介紹,楊小樓是藝術(shù)大師也是愛國志士,1931年日本侵占東三省,1934年他排演了表達愛國激情的新戲《甘寧百騎劫魏營》,1937年冀東偽政權(quán)首腦、大漢奸殷汝耕重金邀楊小樓出演堂會,遭他嚴詞拒絕。梅先生當時曾問楊:“北京也變了色怎么辦?”楊答:“如果北京也怎么樣的話,我就不唱了。”1937年日本侵略軍占領(lǐng)北京,楊小樓果然不再演出,次年春因病謝世,享年61歲。

有人曾問梅蘭芳,在梨園界最佩服的人是誰,梅蘭芳毫不猶豫地回答:楊小樓。他說楊是“出類拔萃數(shù)一數(shù)二的典型人物”。

從梅蘭芳后來蓄須明志看來,所謂物以類聚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稱楊小樓為“中國第一個使用個性名片的藝術(shù)家”。其實是略帶夸張的說法。從我收集的老照片中來看,在清末民初的梨園大家中,不少人都有非凡的藝術(shù)功底。所以,在名片上展現(xiàn)一下自己的才藝,只能算是牛刀小試。

例如,我曾看到一張屬于四大須生之首余叔巖先生的名片,其字體亦可堪稱金鉤鐵畫,正是余先生自己所書。

余叔巖與楊小樓在梨園都是好字,但兩人習字路數(shù)不同。楊小樓書出臨帖,一度裝瘋作道士,飽嘗世態(tài)炎涼,因此雖為武生,而字體絕不鋒銳,似處處留有余地。楊小樓裝瘋一事很是無辜,因到宮中唱戲,其義父譚鑫培隨手把賞銀交給他拿著,被人誤傳為“楊小樓入宮,賞銀拿雙份”,并疑其與慈禧有染。楊為了避禍只好裝瘋。余叔巖在書法上的功夫是真正拜過師的,師從天津名士魏瓠公,早期的字如鉤似劍,頗似乃師。他晚年身體多病,經(jīng)常練習書法自娛,后期其字多類米芾。這張名片上的字,是他早期的作品。有趣的是余叔巖的老師正是譚鑫培,所以,他與楊小樓還頗有香火情。

余叔巖原名第祺,故此名片上的寫法是“余第祺叔巖”。

楊小樓與余叔巖的名片,都是以字為個性,但青衣金少梅的名片更有特色,是用畫來表達的。

遠近景的梅花中點綴著金少梅三字,再加上一角的月上梢頭,香遠益清,傲雪凌霜的感覺撲面而來,小小名片仿佛一件藝術(shù)品,讓人對其主人的審美觀刮目相看。雍容華貴中只是一抹殘月略顯冷清,仿佛冥冥中昭示了金少梅早逝的命運。

金少梅,本姓趙,工青衣,師從“同光第一青衣”時小福,與碧云霞、琴雪芬同稱“坤伶三杰”,曾紅極一時,可惜天不予壽,今天知道她的人并不是太多。

名片左下角有“字韻琴”三字,金少梅與馬少山結(jié)婚后用名趙韻琴,原來是來自于她的小字。

金少梅在名片上用畫,大約與其師門有關(guān)。金少梅的老師時小福琴棋書畫都有造詣,他的兒子時慧寶也是著名須生,孫菊仙派的傳人,也繼承了時小福這方面的才能。我手中有時慧寶兩幅書畫的照片,顯示了相當深厚的功底。

梨園大家的藝術(shù)功底大多深湛,可能與中華文化強調(diào)由內(nèi)而外,重視修養(yǎng)有關(guān),他們在戲劇上的造詣,想來與此也是或有關(guān)系的吧。

時慧寶的字畫,簽名都用“時慧”二字,不知何意,莫非含義在于“字畫可以給你,寶是我自家的,不能給你?”

日本人筆下的梅蘭芳

梅蘭芳,作為四大名旦之首,他的藝術(shù)境界和對戲的不茍追求,至今是梨園中難以逾越的一道高峰,并為后人所敬仰。而他在抗戰(zhàn)中蓄須明志的勇氣,更讓人們肅然起敬。

其實,對20世紀前期的日本來講,梅蘭芳是一個近乎偶像的存在。日本文化界和民間對于梅蘭芳的喜愛,至今依然可以從當時保留下來的資料中看到影子。1919年梅蘭芳先生訪日演出,引起極大反響。日本收藏家珍藏的老照片中,至今可以找到梅蘭芳先生在那次演出中的神韻。限于當時技術(shù),這些照片均為黑白作品,卻更加讓人感到拍攝的時代感。

此時梅蘭芳先生26歲,正是他藝術(shù)修養(yǎng)臻于大師境界,而形象、精力又正處巔峰的時代。因此,這些照片比較完美地體現(xiàn)了當時梅派藝術(shù)的最高水平。

此劇又名《東方夫人》,梅蘭芳在劇中的演出特色是頭、二本虹霓關(guān)連演,前演東方氏,后演丫環(huán),這樣這個戲的“分量”才夠做倒二或者大軸來賣座。僅僅半個多小時的頭本虹霓關(guān)對于他這個主演來說,票房號召力不足。有位票友形容——“就好像你花正價錢去吃鮑魚,最后只給你喝了兩口鮑魚湯,鮑魚什么形狀都沒見到一樣。民國京劇市場發(fā)達,不管怎么大師,戲碼不夠硬整,觀眾也不買單的。”20世紀50年代,梅蘭芳先生等中國京劇藝術(shù)家再次訪日演出,引發(fā)了日本社會的京劇熱。日本三一書房編輯出版了《京劇手帖》一書,介紹中國京劇的常識和這次演出經(jīng)過,扉頁即是梅蘭芳先生的照片。時隔30余年,梅先生風采依舊,只是演技更加成熟了。

這部書的跋,是魯迅先生的友人內(nèi)山完造先生所書。而他所書的內(nèi)容,竟然是記述抗戰(zhàn)中梅蘭芳先生蓄須明志,拒絕與日軍合作的過程。

在這段文字中,作為知情人內(nèi)山先生揭露日軍攻占香港后,日本軍部曾專門派出憲兵搜捕避居南方的梅蘭芳先生,并將其軟禁后挾持赴滬。這與傳統(tǒng)上認為梅蘭芳先生在香港是感到日軍威脅后自行前往上海避禍的說法有一定差異。由于當時的上海是敵占區(qū),梅蘭芳先生1937年就是為了躲避日人逼迫,不做文化漢奸而避居在香港的,香港淪陷后他轉(zhuǎn)道已經(jīng)被日軍占領(lǐng)的上海,而不是避居海外或者前往內(nèi)地確實有不合邏輯之處。內(nèi)山提供的信息,或可解釋這一問題。

內(nèi)山并提到,在梅蘭芳于香港被日軍尋獲之時,已經(jīng)蓄起了八字美髯,并表示這是自己告別舞臺藝術(shù)的紀念,堅決拒絕了為日方演出的要求。

按照內(nèi)山的說法,日方和漢奸勢力很清楚梅蘭芳這是在故意推托,因此使用了種種威逼利誘,試圖強迫梅蘭芳與他們合作。然而,梅蘭芳剛毅不屈,“如同磐石一樣堅決”。

這種威逼利誘,在內(nèi)山先生的文字中僅僅短短一段而已,然而,在中方的材料中可以看到這一段話背后的險惡。在史料《抗戰(zhàn)時期梅蘭芳蓄須明志罷歌罷舞》一文中,可以看到梅蘭芳夫婦怎樣面對汪偽76號特務(wù)頭子吳四寶的威脅—— 梅夫人來到汪偽政權(quán)特務(wù)機關(guān)的76號宅院。特務(wù)頭子(吳四寶)勸她說:“幾年不見梅老板,聽說蓄起了長長的胡須,是不是為了在國民面前要個面子?我看大可不必,太太應(yīng)該關(guān)心他才是。如今日本人當?shù)?,還是識相點為好。”梅夫人當即回擊說:“梅蘭芳是個中國人,豈能出賣祖宗、放棄節(jié)操!”吳四寶聽后勃然大怒,指著梅夫人惡狠狠地說:“梅老板唱了幾十年的戲,大概還沒有領(lǐng)教過我吳某所導(dǎo)演的‘舞臺’吧。”說完,硬領(lǐng)著梅夫人去看鐵門里血淋淋的刑具,接著又陪梅夫人赴宴。梅夫人坐在桌邊,始終不動嘴巴,不動筷子,以沉默抗爭。特務(wù)頭子便伸出罪惡之手,端來一罐硝鏹水進行威脅,梅夫人毫不畏懼,鎮(zhèn)定自若地說:“硝鏹水豈能毀掉他的國格和人格!”言罷,拂袖而去。

讀到此處,忍不住拍案而起——好一個梅先生,好一個梅夫人!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之后僅僅一天,梅蘭芳就剃掉長須,參加在上海的救濟災(zāi)民慈善義演,一時民眾歡聲雷動,籌款達50萬元。內(nèi)山完造在他的跋中,也記述了這件事。

在跋的末尾,內(nèi)山先生慨然道: “藝術(shù)大師梅蘭芳萬歲!蓄抗戰(zhàn)之須的偉丈夫萬歲!”

雖然書卷已經(jīng)發(fā)黃,然先生那種梅花傲雪的骨氣,依然通過異國的文字撲面而來。于是,忍不住寫下這篇文字,算作對這位京劇名家的一點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