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史鐵生去世,我先是心中一陣錐痛,繼而是一片蒼涼與憂傷,感到精神者的離去,傷的是每一個想讓生命活出意義的人,因而有普世之悲。
因為我們是本家,相見的時候,有本然的親情味道。他曾說,沒想到你凸凹原來也是史姓,或許我們是一個始祖,或許你就是我早年丟失的一個兄弟。我說,是的,因為我跟你有感應,你在文壇上一發(fā)聲,我在京西就打噴嚏。我是說,我太癡迷他的文字,每一讀到,會心與共鳴處是多的,對他有幾分敬重與崇拜。他說,你等我,我要到京西去尋根問祖。
誰知竟等來他的不待之音,于是,我為什么不痛?讀到解璽璋的一首悼詩——
無端歲末卻驚風,
忽報長天送鐵生。
命若琴弦成絕響,
病隙碎筆道分明。
清平歲月清平過,
寂寞風光寂寞僧。
到老欲說靈魂事,
金臺遙對細無聲。
讀后,我淚流滿面,給解先生發(fā)了一條短信:您寫鐵生的詩,很讓我感動,讓我的手緊握您的手,共同反抗物質至上主義對精神者的擠壓。
說到“反抗”,不禁讓我想到了當代中國文學曾發(fā)生的一場關于“重振人文精神”、“捍衛(wèi)純潔的精神”的“論戰(zhàn)”。鐵生是其中的一個主角,我想,悲痛之后,來一番梳理,是對他最好的紀念了——
進入20世紀80年代末,隨著市場經濟的迅速發(fā)展,中國出現(xiàn)了不可諱言的深刻的價值危機,市場和消費激發(fā)了人們的物欲,精神價值被空前消解,“經濟功利主義”左右了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感于這種精神迫壓,湖南的韓少功、山東的張煒發(fā)出了“反抗”的聲音,提出“重振人文精神”的主張,提醒人們,在警惕“政治功利主義”的同時,更要警惕“經濟功利主義”。北京的張承志和史鐵生做出了積極呼應,且以更激烈的姿態(tài),就理想、道德、靈魂、信仰、價值、良知、崇高、純潔等人文精神的構成元素進行了迫切的拷問。張承志甚至把這種“反抗”上升到宗教層面,發(fā)出“以筆為旗”,捍衛(wèi)“純潔的精神”的吶喊,且以《心靈史》的系統(tǒng)建構支撐自己的主張。史鐵生則以沉潛的態(tài)度,寫出了《我與地壇》等意蘊更為深遠的篇什,引人矚目。
《心靈史》之后,張承志進入了散文創(chuàng)作的高峰,先后有《荒蕪英雄路》、《大地與情感》、《音樂履行》等散文集出版。有人稱之為“后心靈史”時期。張承志在散文中表現(xiàn)的是一個孤旅中的斗士形象,總是急于尋找,急于判斷,為的是給自身的存在尋得一個合理的確證。張承志自己也稱自己為“孤旅”,他感覺自己似乎有魯迅先生一樣的孤獨,呼喚與尋找著高貴的精神,但是他又常常處于靈肉的撕裂矛盾中。張承志獨自承受孤獨的痛苦,因為他是個文人,卻看到自己同類身上的痼疾,讓他憤懣不平,無情鞭撻;他明知自己是回族血統(tǒng),又信仰伊斯蘭教,堅信那里有他需要或者說是中國需要的高貴精神,但是他又不得不離開那個“黃泥小屋”,離別“西海固”,回到自己厭惡的大都市里繼續(xù)被污染。他的靈魂承受著煎熬,但不忍淪陷,便一路吶喊。到了21世紀,他才在激憤之中有了一份禪定,個人的高貴之外,有了歷史大義、民族精神和人類之愛的闊大維度,《敬重與惜別——致日本》代表了他新的思想走向。
與張承志不同,史鐵生從為“重振人文精神”而戰(zhàn)轉場到探究“在困厄中的升華”,不間斷地就人生的根本問題,諸如生與死、殘缺與愛情、苦難與信仰、寫作與藝術、肉體與精神(靈魂)進行思考,并解答“我”如何在場,如何活出生命的意義,且得出“我”的結論?;蛘哒f,他以“無答之問或無果之行”去發(fā)現(xiàn)生命的根本處境,發(fā)現(xiàn)生命的種種狀態(tài),從而探究一個人類亙古不變的話題:我們心靈的前途和我們生命的終極價值終歸是什么?其中《病隙碎筆》是他的代表性作品,表現(xiàn)出生的智慧和存在的安詳,文字所致,都是“靈魂的聲音”。
在此類寫作中,還有最值得書寫的一筆,那就是在中國文壇整體地流行“小女子散文”的“甜”與“膩”的情形下,一位叫韓春旭的北京女散文家卻寄情于思想的“沉”與“重”。韓春旭創(chuàng)造了一種叫“心靈對話錄”的新型文體。之所以說它新,就在于它區(qū)別于以往的思想文化散文,它不是用來說教和闡發(fā),而是與經典大師進行平等的心靈晤對,把已化為枯骨的大師裹以血肉注入呼吸“請到”自己身邊來,把時間深處的經典思想與自己的生命感受交流碰撞,完成“永恒價值”層面的感情訴說。這是一種奇特的文體:寫作者既是大師思想的敘述者,又是自我“在場”的對話者;既要設問,又要做答;既探究人類的終極價值,又緊扣當下的現(xiàn)實話題——使形而上的思考,具有了滾燙的情感溫度,強化了“真理”對現(xiàn)實關懷的針對性。韓春旭與之對話的大師,從蘇格拉底、柏拉圖、馬克思、梵高、卡夫卡到老子、莊子,古今中外,一一照應,每篇均洋洋一兩萬言,自成系統(tǒng)。韓春旭與史鐵生雖然在寫作材料的使用上有所不同,但都是立足于生命本體的思考,他們形不遇,卻神遇。
所以,史鐵生前行的背后,并非形單影只的孤冷,追隨與同行者還是有的??上У氖牵n春旭后來越寫越少,竟至轉寫了別樣的文字??梢姡瑢﹁F生的追隨,是難的,他向死而生,從虛無處求實有,整個的我,都已經精神化了。
那場論戰(zhàn),留下了大量的思想文獻,但塵埃落定之后,再翻檢那時的文字,感到有太多的煙火氣,許多不過是呈現(xiàn)了一種反抗的“姿態(tài)”,文學上的貢獻是可疑的。而史鐵生則不同,他的文字有永恒的質地,因為他從對外部的反抗,轉場到對內心的拷問,使他的寫作和生命同構在一起,筆下結晶,是生命的魅力、信仰的要義、精神的奧秘、人性的瑰麗,均關乎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命題。從這個意義上說,史鐵生或許是上世紀那場論說的最終的一個成果,把他作為“純潔的精神”的最純粹、最徹底的捍衛(wèi)者來看待,是不為過的。
史鐵生說過,文學就是了解自己,就是解決寫作者自己的問題。他的問題,就是如何從生的困厄中突圍,找到生存之上的生命自由。20多年來,他對生命進行了循環(huán)反復的探究、思考、咀嚼和叩問,一如圣徒踽踽獨行于漫漫天路,終于跨過窄門,見到了天光。那就是他用自己的苦難有力地驗證了一個人生的基本倫理,即:人之困,非困于身,而是困于心。
《圣經》說:“饑渴慕義的人有福了。”何兆武依此衍發(fā)說,可見“福”的內涵是一種道義的,而非物質的東西。因此,幸福是圣潔,是日高日遠的覺悟,是不斷的拷問與揚棄。
據(jù)此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生命殘損的史鐵生,在經歷了比常人更大的生活磨難之后,反而呈現(xiàn)出連健康人都很難具有的純凈、從容與淡定?因為他在對生命意義的不斷追慕中,“日高日遠”,進入了心地通透、自足自適的人生境界。即:自身和諧,我即宇宙。與張承志的“悲苦”、“激憤”相比,史鐵生進入了伸展自由的心靈福地,他溫厚慈悲,身上有佛光。
而對生命意義的“追慕”,是人類共同的本欲與取向,所以史鐵生的“我”,便有了“大我”的本質。用薩特的話說,“我即人人,我就是所有人,也是任何人。”這時的史鐵生已是眾人之屬——人們可以沒有成本地享受他所達到的生命深度、精神高度,在荒謬中清正,在虛寒中溫暖,獲得生的信念和心靈的安妥。人們說他是“文化英雄”,其道理就在這里。
或可以說,史鐵生是個福德兩全的人。他在不斷尋找意義中得到了自我的生命幸福,也把心靈的福音,傳遞給了別人,成就了一份身后的功德。他本身就是“純凈的精神”,讓茍且者慚愧,讓欺世者不得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