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藏酒家說,藏酒須具備一定的條件,那溫度、濕度、光度都要如何如何,這應該是有科學道理的??勺鳛槔习傩盏牟鼐?,就很難講究什么條件,僅是一種愛好罷了。即使沒有酒窖之類的條件,即使擱置在屋角或床底的什么角落,那又怎么樣?酒在瓶子里就那么安分么?那酒酶不也在運動著么!
我的藏酒有三樣講究:國產(chǎn)的“名牌酒”,大家公認的;地方的“特色酒”,能具有文化特色的;包裝有特點的,擺在酒柜里好看的。三者歸一:均須純糧釀造。
經(jīng)驗告訴我,藏酒,主要是靠年頭。年長了新酒就變成陳酒,假酒就會現(xiàn)形。另外,如果將酒存放10年以上,即使是“小燒”,它也會綿、軟、柔、滑,口感極好。要是時間再長,那就是一種極品的收藏了。
當今,酒的牌子多如牛毛,我以為,包裝眼花繚亂,還是老牌子比較靠得住。比如說,“四大名酒”、“八大名酒”或“十三大、十七大名酒”的品牌,我一直信得過。我酒柜的藏酒舍不得自己喝(那太奢侈了),只喝“紅星二鍋頭”,有朋友光臨時才取出藏酒。我的信條是:和好朋友,要喝好酒。
我已經(jīng)習慣了簡裝“紅星二鍋頭”——56度,純糧釀造,口感綿軟,回味甘甜,價格便宜,能滿足我等老百姓喝酒的一切要求。前不久,碰到作家蔣子龍,午后的子龍略顯酒意。
我問:“怎么樣?茅臺?”
他回答:“不敢。紅星二鍋頭,好喝還踏實。”
看樣子,哥們兒的習慣愛好竟相距不遠。
老婆起初不喜酒,但因我喜歡,便也喜歡起來。每次搬家老婆都會把我?guī)装倨坎鼐菩⌒囊硪淼胤诺劫I來的包裝箱內(nèi),連空隙都塞得嚴實,從未破損一瓶。搬到新居,她又小心翼翼地把這些藏酒款款擺放在酒柜里。我則坐在一旁悉數(shù)每瓶酒的出處,以及和有關(guān)朋友的故事。
一瓶沒開封的安徽濉溪老城牌“口子酒”,是1988年《秋菊打官司》(原著《萬家訴訟》)的作者陳源斌到北京時送我的,我是他兩篇小說的責編。他聽說我喜歡酒,很費周折地找到廠長特批了這瓶酒。由于酒的瓶蓋密封問題,經(jīng)過20幾年的悄悄揮發(fā),現(xiàn)在只剩下一只沒有開封的空瓶子了。但我始終珍存著它,因為這里封存著朋友間的情誼。
“富裕老窖”產(chǎn)自黑龍江齊齊哈爾市的富裕縣,是地方名酒。1989年初我和同事到齊齊哈爾出差,路過富??h,想到以后難得再來,特意停車買來那瓶3元錢左右的酒留做紀念。時隔20多年,當年陪同我們的那個女孩子竟然成為了我的老婆,這瓶“富裕老窖”自然成為我倆結(jié)緣的紀念,意義非凡了。我們相約:如果30年后我們還活著,就共同把它喝了。
那件盒裝“茅臺酒”是我茅臺酒系列中的一瓶。1988年我在茅臺酒廠得到了一套茅臺系列酒,但這一瓶的酒瓶有裂縫,酒揮發(fā)了大半,我的茅臺酒系列因此殘缺,這對藏酒人來說是很尷尬的事情。多年后我在辦公室聊起這件事,調(diào)侃說,有機會一定要找茅臺廠換一瓶。誰知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同事王朝垠大哥的遺孀——我現(xiàn)在的同事蘇巧琴大姐第二天就拿來了一瓶茅臺酒,正是我說的那種。她說:這是你們一起帶回來的,其他的朝垠生前都喝完了,正巧剩下這瓶,送給你吧,你收著也是種念想。我感到這瓶酒太過于珍貴了,有些難以承受,但最終還是接受了巧琴大姐的盛情。
那箱沒有拆封的“板城燒鍋酒”,是1999年兒子參軍后第一次探親時用津貼給我買的,那一年兒子19歲,我感到兒子長大了,也感受到了做父親的幸福。我想:等我抱上孫子時再拆封和兒子一起喝,那將是兩個父親間的對酌……
我如數(shù)家珍地說起那一瓶瓶藏酒背后的故事,越講越得意,心里美滋滋,每道來一個故事,都使朋友、親人間的情誼更厚一層,就像這些年年歲歲都陪伴著我的酒——也厚了一層。
二
喜酒的人大凡都具性情,幾兩酒進肚兒,就更見真性情。我在乎喝性情酒,碰上對脾氣的人,碰上好酒就不免貪杯,不看誰的臉色,不被別人左右,自由自在地喝:喝到嘴里細細地嚼咂,讓酒在口腔“遛”一圈兒后徐徐咽下,從不偷奸?;?。你豪爽地干了一杯,我也會分三次或四次趕上,總量從不在誰之下,也講究不失禮。
我是很在意“酒品”的,從不強迫別人喝酒,干杯也是象征意義的。酒杯碰酒杯,是一種禮貌,未必要一飲而盡。由著自己的習慣自由地喝,是喝酒人的享受。我極其反對灌酒法,差強人意,好酒驢飲般喝下,好菜沒動幾筷子,人就出溜到桌子底下了。也許是山西人摳門兒,不愿可惜了那酒和那桌豐盛的菜肴。
北京夏天燥熱的天氣會讓我很難捱,一到休假時就喜歡到老婆老家齊齊哈爾避暑。那里的天藍得純粹,那里的人熱情得單純。每逢到那里,都能結(jié)識幾個新的哥們,他們在酒桌上個個虎虎生威。東北人喜歡捉弄姑爺,他們以各種理由輪番地向我進攻。“北大倉”精品,是齊齊哈爾產(chǎn)的頭牌酒,二兩的酒杯一口一個,不到一個小時,五瓶酒就見底了。我終于喝高了,隱約記得有個后來的朋友,模樣都沒有看清楚。
第二天醒來,我努力地回憶當時的情景,有些難過地搖搖頭,老婆以為我感覺有失體面,忙不迭地寬慰:“沒事沒事,我們東北人從來不笑話誰喝多了,相反他們會喜歡你,夠朋友。”
我苦澀地搖搖頭,痛心疾首:“可惜了那么好的酒,沒品出什么滋味兒來。這酒不該這么喝——浪費。”
老婆愕然,后哈哈大笑:“王青風,我真服你了!”
三
我平日就是愛較真的人,喝了酒就更愛較真,因此既得罪了不少人,也結(jié)交了許多朋友。
2007年,黑龍江的一位于姓朋友,邀我們夫妻到他老家肇東市相聚,享用鼎鼎有名的“江水燉江魚”大餐。
江水燉江魚過去是江上漁人的平常飯食,漁人就地取材,用江水把剛網(wǎng)上的魚燉煮,煮出的湯呈奶白色,撒把鹽,連湯帶魚就是一頓飯,不加什么調(diào)料就鮮美可口、營養(yǎng)豐富。現(xiàn)在環(huán)境污染,能夠直接飲用的江河水很稀罕,而保持綠色的松花江水燉江魚就更見珍貴,成為當今黑龍江一道最講究的純綠色美味。
我們一路歡快地驅(qū)車到達江邊時,朋友的朋友早已在此等候,酒菜已經(jīng)擺好,魚在鍋里燉著。酒過三巡,接待我們的朋友問:“這酒咋樣?”
我借著酒勁,學東北人一樣大咧咧地問“想聽實話?”
朋友一拍胸脯:“咱東北人就喜歡直來直去。”
我故作高深地咂了一口酒:“酒是好酒,純糧食的,柔和,味道也醇,但就是有那么一絲苦澀。嗯——這酒沾過鐵器,有鐵銹的味道。”
朋友本來有些自喜的臉立刻僵住了:“什么?沾過鐵器?不可能,這是我小舅子親自去酒廠裝來的。”
于是找來了他的內(nèi)弟,很著急地問:“這酒拿啥取的?”
那人舉起一個塑料桶:“就用這個。”
大家都不作聲了,一雙雙眼睛都看著我,似乎在說:北京人也不是啥都懂。
我不慍不火地問:“裝這個桶之前用什么裝的?”
“用俺家裝奶的桶。”
“那桶也是塑料的嗎?”
“是鐵的,洋鐵皮焊的。”
此話剛出口,眾人一片嘩然!
“王老師你真牛!”朋友贊揚了我,還順便豎了拇指。我于是很得意,動作夸張地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那一天我喝高了,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喝高了。現(xiàn)在想來這其實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我的較真其實是很傷朋友面子的,尤其是東北男人,在他們看來,面子比命都重要。
更較真的一次是陪同云南的朋友李敦偉去看陳建功。建功兄顯然很高興,備了飯菜招待我們,酒是“貴州醇”。酒入口總覺得不對味兒,開始還能憋著,幾杯過后就開始較真:“建功兄,你這酒不對,恐怕是假酒。”
建功兄不以為然地一笑:“不可能。”沒理我那套,顯然他對酒的出處很自信。
我堅持:“就是假酒,這味兒不對。”
建功兄不爭辯,也不換酒。
我那天喝了很多,回去的路上趁著酒勁兒到貴州酒專賣店買了兩瓶“貴州醇”,準備哪天找陳建功再喝一次。
第二天酒醒了,我琢磨著自己的較真很過分,甚至有些滑稽。倒是那兩瓶“貴州醇”始終珍存著,那是我酒后失態(tài)的見證。建功兄是我善良厚道的大哥,后來他調(diào)到作協(xié)成為我的領(lǐng)導,所幸不是心胸狹窄的人,否則定會賞給我一雙精制的小鞋兒穿穿呢。
四
我以為酒無論是收藏還是品嘗,都是人來享用的,用得恰到好處、得當,才有意義。你懂它,它就懂你,酒是有生命的。
我的藏酒已然珍貴,尤其是當今,一些名酒已經(jīng)登上了拍賣的展臺。然而我所認為的珍貴并不僅僅在于它日漸看漲的價格,而在于它存在的其他意義。
前年的某一天,老婆接到她老家的市屬科研所所長鄒平偉的電話,說他要來北京,一定要來我家吃頓飯。
不日,鄒平偉登門了,他很帥氣,還有些書卷氣。待坐下之后,他說:“來北京做手術(shù),就是那老毛病——胃癌。”說得很平淡,好像那病是別人的。我孤陋寡聞,沒見過患癌癥的病人如此坦然地談論自己的病,就覺得有點愕然。他還邊笑邊從口袋里掏出一沓單據(jù),指著一欄說:“跑不了了,得挨一刀了。”
我愕然加困惑:怎么一個癌癥病人可以揣著自己的病歷到處亂跑呢?緊接著他看著我的酒柜說:“看到你們?nèi)绱诵腋#液芨吲d?。≡趺礃??老王,喝一杯?不多喝,一二兩就行。不然手術(shù)后想喝也喝不成了。”
我還能說什么呢?立刻找酒,找最好的酒,給這位前途渺茫的朋友喝!
我把1988年帶回來的系列茅臺酒找出來,精心地拿出一瓶半斤、46度、飛天商標的,對鄒平偉說:“喝點吧,我陪你,喝剩了也給你留著。等你下次來,我還陪你喝。”
我似乎在和一位神仙喝酒,話音深邃遙遠,如在耳鼓中踏步,內(nèi)容卻全不記得。我在想:如此病人,單人赴京做手術(shù),具有何等的意志?。∴u平偉高興地喝了酒,高興地走了,留下了他喝剩的半瓶茅臺,也給我留下了長久的牽掛。
不久,我二哥來北京出差,打電話要來家看看。我放下電話后,當下要做的就是把那剩的半瓶茅臺酒藏起來。因為這酒是留給鄒平偉的,沒了不行!我還等著他呢!
我以為,人的一生中,會有無數(shù)個應諾,每個應諾都應有個相應的結(jié)果。能力所限做不到?jīng)]辦法,如果是因為自己不在意不做,那就是說話不算數(shù),把誠信不當回事的人了。
鄒平偉手術(shù)很成功,為了節(jié)省費用,出院后就回老家化療去了,到了老家給我們發(fā)了個平安信息,我說:“那瓶酒給你留著呢!”
他回答:“我的胃沒了,沒地方放酒了。”
鄒平偉沒有再來,老婆的三哥卻來了,居然也患了癌癥來北京看病。我們哥倆相處得很好,很對脾氣。他喜酒,寡言,為人忠厚可靠,是一個好人。每次我倆坐在一起喝酒并不多言,但很默契,是男人間的默契。他突然得了這種要命的病,我自然很難過,但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便故作輕松地調(diào)侃說:“好事多磨,好人多難。”意思是說,人雖然有了病,但你畢竟是好人嘛,好人會有好報。
我又問:“見過科研所的鄒平偉嗎?他怎么樣?”
他說:“嗬,活得好著呢,整天樂樂呵呵的呢!”
我一拍他肩膀說:“這就對了,我還有他喝剩的茅臺酒呢,他手術(shù)之前喝的。這瓶茅臺很神奇,今天把它喝了,沾沾它的仙氣。”說實話,哪有喝酒治病的道理?只不過是創(chuàng)造一種心情、一種氣氛而已。
那天他把那半瓶茅臺都喝了,第二天坦然進了手術(shù)室,就像去完成一件什么平常事。我們在手術(shù)室外等來了手術(shù)成功的喜訊。他出院后,我老婆拿著他的病歷找北京的專家詢問:“他還可以喝酒嗎?”
專家愣住了,人家恐怕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家屬。
老婆解釋說:“我哥沒什么嗜好,就喜歡喝點酒,這突然待在家里,酒不能喝了,心情會不好,對身體就不好,我想讓他愉快一些。”
專家終于理解了,答道:“喝點可以,只是不能多。”
于是,他住在我家的那段日子里,我們就開始挑著酒喝,開始喝名牌的好酒,后來喝地方的老酒,再后來他表示:還是“紅星”二鍋頭好喝,就隨我一起喝起了二鍋頭。
那年底,他到北京來復查,醫(yī)生在看了照片和化驗結(jié)果后說:“很好!可以停藥了,指標是安全指標線的1/20,用不著再吃藥了。”嗬!好了!大年過了,天氣轉(zhuǎn)暖,回去上班了。
我不是在胡謅什么酒能治癌癥,我只是覺得,人還是順其自然的好,什么都不是絕對的。就像藥不在乎貴賤,用對了才好。就像酒,能夠使一個癌癥病人快樂起來,并沒有影響他的康復,為什么不要這種快樂呢?
這些是我的關(guān)于“酒”的故事,我想,許多人也會有“酒”故事,可能更精彩,更好聽。只要有酒,酒故事就會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