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鄱陽湖邊的一個村子里,年節(jié)食物不外乎魚、肉、雞和冬季園蔬、四季干菜以及家家磨制的過年豆腐之類。這些東西擱在現(xiàn)今太過平常了,可在當時卻是一年中最有分量的食物。香菇、木耳憑票供應,即使有票你也未必舍得買或吃得起。如果有缽墨魚燉湯,那你家在周邊人家里肯定是“出類拔萃”的一族了。
現(xiàn)在過年的食物早已沒有了地域界限,從內(nèi)蒙古的牛羊肉到東海的海鮮再到國外來的品類,應有盡有,就看你的喜好??梢灿幸恍┦澄餄u漸遠去,化作了留不住的“鄉(xiāng)愁”。
數(shù)日前,少年同窗從我出生的那片鄉(xiāng)下來,拎著一大袋“糯米粑”和自制的辣醬。那可是我久違了的食物,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做過年粑了?我可好多年沒有吃過了。”我感嘆地說。
“不是,買來的。糯米粑現(xiàn)在都專業(yè)化生產(chǎn)了,一年四季都有。你想吃,我每次都捎些來?”
一樣的味兒,一絲沒變,地地道道。遠去了的,又轉身回來了,變成一方“商品”了。
少時,一過臘月二十四,家家都做“糯米粑”。我們那里的糯米粑同“麻糍”做法不一樣。麻糍粑是用蒸熟的糯米飯放入碓臼搗出來的;糯米粑則是將浸泡過的糯米磨成米漿做成的,質感和口感要精致細膩得多。
媽媽推磨,奶奶往磨口一勺勺放米,一百多斤米料,從早到晚,通常要磨一整個白天。年復一年,這情景圖畫一樣定格在我的腦子里。后來我和妹妹個子長高了,可以在旁邊幫一把。再后來,我也可以主磨了,換成媽媽或妹妹在旁邊助力。磨磨是個苦差事,一下下推,一圈圈轉,極是單調,眼睛不時地瞅瞅米桶和谷籮,似乎好長時間米堆才下去一點點,決不像文學家們描述的“石磨在歡快地旋轉,潔白的米漿從磨盤的周沿瀉下,如同飄忽的短裙……”
磨出的米漿要用布瀝水,然后將干濕度合適的米粉放在手心里搓成團,再按壓一下,就是圓圓扁扁的“米粑”了。做粑、蒸粑都是晚間的事,下地干活的大人都回家了,人手多。通常房屋的大廳里至少要用凳子支起兩面大大的篾制曬籃,出鍋的粑帶著新米的香甜冒著騰騰熱氣倒入曬籃,放涼后再兩個兩個地合起來放在曬籃的一邊或放進木桶,給下一鍋騰出空間。那是小孩們最喜歡干的“活兒”。
蒸粑是最令人歡快的時刻。我和弟弟妹妹們總是要鬧鬧嚷嚷地在廚房與廳堂間奔跑,一會兒鉆入曬籃底下,一會兒跑到灶口弄火,沒有一刻消停。新蒸的粑又糍又香,我們從第一鍋吃起,直到小肚子鼓鼓圓圓地再也吃不動時為止。
米粑是“團圓”的象征,糍糍黏黏地粘連著親情和鄰里之情。在鄉(xiāng)間不管誰家做過年粑,都少不了要給相好的鄰居家送上一大碗。年前的一周里,米粑就這樣你來我往,在鄰里間傳遞著鄉(xiāng)下人樸素的情感,像一首古老的歌謠。
正月里親朋好友往來拜年,糯米粑是早餐的主食。通常,待客的糯米粑是要用新鮮的菜油煎的,外皮黃黃脆脆的透著烤焦后特有的香味,里面依然保持了糯米的糍性,起鍋時灑一些芝麻和蒜葉,也有放糖翻炒的,或者在餐桌上放一盤白糖,供客人蘸著糖吃。
過年的糯米粑是放在大陶缸里存放的,必須用立春前的“臘水”浸泡著。不少人家的糯米粑要吃到插秧的季節(jié),做得多的能夠接上早稻收割新米上市。平常食用的米粑大都是放在粥里煮的,吃上一兩碗,特別經(jīng)得起餓,可以頂住一晌午的強體力活。
糯米粑,大概是我們那一帶最典型的年節(jié)主食,柔柔糍糍地有一種湖濱農(nóng)民過日子的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