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時光大多是在咸寧度過的。咸寧是中國桂花之鄉(xiāng)，擁有金桂、銀桂、丹桂、鐵桂、四季桂、月月桂等多個品種，且產(chǎn)量高、花質極好。值得一提的是，咸寧古桂尤其多，有據(jù)可考的百年以上的古桂達3000余株，大的需多人合抱。

咸寧桂花以花多、花密、朵大、瓣厚、色鮮、香濃聞名全國。經(jīng)科學配方生產(chǎn)出來的“八月桂”牌桂花露、桂花酒、糖桂花、純桂花、桂花蜂蜜、桂花糕、桂花八寶茶等系列產(chǎn)品，是天然正宗的綠色食品；與此同時，桂花樹也是城市綠化的優(yōu)良樹種?？梢哉f，咸寧桂花具有不可小覷的經(jīng)濟、生態(tài)雙重效益。

我的父親喜好栽種桂花樹，門前屋后都是。我少年時受此熏染，每年植樹時節(jié)，只要一有空閑，就和兄長扛著鋤頭漫山遍野尋來野桂花樹苗，將它們移栽到附近菜園子里。栽下后每天都要去看幾趟，那份珍愛，回味無窮。

同父親一道栽樹的時候，常聽他講起祖父栽種桂花樹的事。父親說村里的很多桂花樹都是祖父種下的。祖父年輕的時候，村前屋后很少有桂花樹，鄰村山上的桂花樹卻蓬蓬勃勃，羨煞旁人。桂花飄香時節(jié)，看似柔弱卻一身功夫的祖父帶著幾個漢子去鄰村討桂花樹苗，沒承想幾個潑皮指著村口桂花王樹下的一個石磙挑釁說，誰能將它抱起來走上三五步，這棵桂花王就歸誰。也許是桂花王樹醉人的芳香為祖父注入了神奇的力量，他穩(wěn)扎馬步，氣沉丹田，雙手一抖，那個石磙便被他抱了起來，他氣定神閑走了十多步，才輕輕將石磙放回原地。那幾個潑皮一見他如此瘦弱都有這等力量，不敢造次，眼巴巴目送他們幾個人將那棵碩大的桂花王樹挖出來，完好地運回村子。這以后，村里的桂花樹就不斷繁衍。父親講這些的時候，臉上泛著桂花一樣金色的光澤。

那時，夏天晚上，只要有月亮，我們幾個孩子就常常圍坐在院子里，聽老人們講月宮的故事。聽著聽著，我便常常在心里咒吳剛是呆子，為什么總想把一棵好端端的桂樹砍倒。后來我在一本筆記本中見過一幅《嫦娥奔月圖》插頁，只見嫦娥衣帶輕飄，奔向空中豐盈的滿月，圓月中亭臺樓榭，花樹碧水，煞是迷人，卻唯獨不見掄板斧的吳剛。我便想，吳剛是不是窺見美貌的嫦娥后，自慚形穢，躲起來了？

在家鄉(xiāng)，常?？梢砸姷酱蚬鸹ǖ膱鼍埃阂患胰斯?jié)日似地忙里忙外，鄰里總會有人過來做幫手。先把曬墊、舊被單等東西鋪在樹下，而后每人拿一根長長的竹竿向花朵密集的地方伸過去，輕輕搖動，新鮮的、散發(fā)著沁人甜香的桂花便一瓣一瓣地落下來。那種歡欣和快樂是寫在眉梢之上、溢在話語之間的。那時，我還太小，只能拿一根小小的竹竿在下邊搗鼓。父親這時總對我說：“走開走開，打下來的盡是樹葉呢。”我便極不情愿地放下竿子，看他們打。我知道，父親是怕來年桂花開得不盛。記得他說過：“桂花樹葉是要讓它自然凋落的，若打桂花時葉子掉得太多，來年就很難飄起滿樹的花香了。”

打桂花不能總站在地上，樹很高，上面的花卻很密。此時，就看哥哥的本事了。哥哥雖屬虎，爬樹卻像貓一樣利索，三兩下便躥到了樹的上部。嬸嬸邊在下面把竹竿遞上去，邊囑咐他小心。哥哥騎著或者站在樹杈上，逐片逐片地搗過去。這時若是起風，桂花便飄起來，飄得人滿臉滿頭都是。樹顫顫的，每個人的心也顫顫的，花香再濃，這個時候也斷然無心去玩味了。

有一些花是打不下來的，父親說：“那是花魂，有了它們，是不愁來年花開得不盛的。”于是那些花就留著，點綴在綠如翡翠的樹葉間。

打完花，去掉葉子，便可裝進籮筐里，挑往土特產(chǎn)收購站去賣掉。那筆收入，或用于添些油鹽，或攢起來，來年給我們交學費。

我在桂花的濃郁香氣中長大成人，可以說桂花樹于我是有恩的。入小學、讀中學、升大學，盛開的桂花一年一度為我換來上學的費用，如果沒有桂花樹，如果不是祖輩、父輩悉心栽種那么多桂花樹，這一切只能是夢想。

參加工作后，我依然在這方適宜桂花生長的土地上生活。我知道，我的家園是這塊被譽為桂花之鄉(xiāng)的土地上的一小部分，而桂花之鄉(xiāng)更是廣袤的中國版圖上的極小一部分。但這一小部分是我一生眷戀的故園。正因如此，一有閑暇，我便在大街小巷閑散地行走，看著路兩旁一排排桂花樹，無形之中就收斂了凡俗的心思，寧靜了雜亂的思緒，讓思維隨著桂花的清香彌漫、擴散。那芬芳的米粒般大小的金黃色花瓣散落在地上，有心之人甚至不舍得踩它們一下，總是深深地呼吸著，看上一陣，怔上一陣，然后繞幾步走過去。

幕阜山脈的清風深情地吹過來，在這座城市上空輕輕吹拂，往返盤桓。清風是識香而來的，并試圖從小城的芳香中多裹些甜香帶走呢。更有那潛山腳下的淦河，以它固有的韻律舒暢地流淌著，為著這滿城的香甜，也為這座城市的美好，笑成了一泓淺淺的、彎彎的月牙。它一刻不停地流著，從一種思緒流向另一種思緒，從一種生活流向另一種生活。這滿城的芳香潑在這彎月一樣的流水中，不知有多少芳香的心思被河水帶到了他鄉(xiāng)，流入了壯闊的長江，甚至遙遠的大海。

我習慣于每年秋天回家一趟，為著日益衰老的父親母親，也為著看一看有恩于我的桂花樹。如今村里到處都是，秋風一吹，空氣中便氤氳著桂花的甜香，真?zhèn)€應了楊萬里的詩意：“不是人間種，移從月中來。廣寒一點香，吹得滿山開。”

如今家鄉(xiāng)的日子美好富足，沒必要再打桂花換學費了，更多的人留著桂花，是為了讓它的芬香妝點美好的生活。孩子們把桂花枝摘下來插在書包里，愛美的姑娘把桂花插在瓶子中或掛在墻上，甚至一些小伙駕車上路的時候，也要在車內(nèi)放幾枝桂花，寄托美好的情感。我呢，喜歡搬把椅子和父親對坐在家門口高大的桂花樹下，聽父親細說往事；也喜歡閉上眼睛，靜靜呼吸桂花馥郁的芬芳，任桂花飄得滿頭滿臉。這時候，人生的煩惱和憂愁就會無痕無跡。

人生百年，桂花的芬芳卻永不止歇。祖父的桂花庇蔭了父親，祖父和父親的桂花庇蔭了我們。一年又一年，一代復一代，桂花的芬芳生生不息地滋潤著我們的情感世界，浸潤著我們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