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不茍言笑,性情平淡,是一位老實的莊稼人。

  家里姊妹多,父親打小孤身一人走南闖北。從部隊轉業(yè)后,他離開家鄉(xiāng),奔向城市,尋找掙錢的營生,苦累委屈深藏于心,但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堅強正直、生命里鐫滿風霜的硬角色,就像他那緊握鋼鍬的粗硬大手,寧折不彎。

  小時候,我和父親在林間踏青,不小心誤碰了馬蜂窩,馬蜂的刺深深扎進我的手臂,我疼得大哭,卻在淚眼朦朧間看到父親的眼睛腫了起來,痛得躬下了身子。我顧不得疼痛,連忙拉住他的手:“爸爸,你不疼嗎?”印象中他五官糾成一團,卻牽動嘴角輕松地回答:“男子漢大丈夫要堅強啊。”我似懂非懂,卻銘記至今。

  父親本性勤勞,生活的路子也就更寬一些。小時候,每當母親因家庭開支面露難色時,父親總會思忖著法子化解煩惱,但盡管如此,對待子女他卻遠沒有想象的那么寵溺。

  上初中那年,我喜歡和同學攀比,看到班上很多同學背著流行的書包,難抑內心的羨慕,便回家要錢。父親絲毫不顧及我的一哭二鬧,淡定地繼續(xù)著手頭的活計,果斷拒絕了我的要求。

  眼看撒潑哭鬧無果,我索性橫下心來:“不要你的錢,我照樣可以買。”從那天起,每天放學,我雷打不動地去村外的垃圾堆撿廢鐵、拾空瓶,哪怕一顆小小的螺絲釘或者一片破舊的塑料布,我都像寶貝一樣撿到事先準備好的口袋里,攢起來去廢品收購站賣掉??恐宸帧⒁唤?、兩角的累積,一個學期后,我終于攢夠了書包錢。

  背上新書包,我像打了勝仗的公雞——尾巴翹上了天,示威似地一遍一遍在父親眼前晃悠,滿心期待他的質疑,更堆積了滿肚子的傾訴,期待火山爆發(fā)般應對父親的質問和指責,但他卻自始至終不吭聲。

  我頓時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耷拉著腦袋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后來聽母親說,父親年輕時遭喪父之痛,飽嘗生活艱辛,但也體會到了男人肩上的責任。他對我的那種“狠”,實際是對我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考驗,像他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他把我當成了一棵樹,栽到四季輪回的風霜雪雨里,栽到春夏秋冬的荊棘叢林中,雖屢遭挫折,卻希望我決不被困難壓垮。

  暮春與初夏交接之夜,時間如爬行的蝸牛,沉寂、遲緩,兀自流淌,我也在父親潛移默化的教育中慢慢長大。

  小時候他教會我“不哭是一種堅強”;大一點他教育我“獨立是一種堅強”;參加工作后他告訴我“堅守信仰也是一種堅強”。父親時常講他在部隊的故事,他說:“保家衛(wèi)國是軍人的信念,不忘初心是黨員的信仰,就像一棵平凡而質樸的樹,追逐著陽光,卻堅定根系的生長。”

  父親愛聽收音機,《三國演義》《岳飛傳》《水滸傳》更是百聽不厭,人間的善惡美丑他想得清、看得透,父親的人生觀點深深影響了我。他教育我們兄弟要堅守信仰,做一個正直的人,平時下田勞動,哪怕再渴再餓都要忍,決不偷摘路邊的蘋果,更不能偷挖別人的蔬菜,仰無愧于天,俯無愧于地,行無愧于人,止無愧于心。我遵循父親的教誨,路走得一直穩(wěn)健而踏實。

  父訓如金,正如他寫滿滄桑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里都藏著正直、勇敢、堅強的故事。前不久,父親打來電話,說想讓我回家,再聽他嘮叨嘮叨陳年往事。此刻,我想象著自己坐在回家的車上,車窗外,原野上、道路旁、房前屋后,一棵棵、一排排樹呼嘯而過,耳邊回響著父親的囑托:“就做一棵樹吧,站直了,就別趴下!”

是啊,風總會吹過田野,不如就做一棵樹,根在土里安詳,葉在空中飛揚,筆直的干、筆直的枝,用沒有悲傷的姿態(tài)守望田野,站成經(jīng)典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