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北京國家圖書館展出翁同龢藏宋版孤本《注東坡先生詩》,收詩最多,其中《追和陶淵明詩》107首和附錄《蘇軾年譜》,為其他版本所無,更引起世人極大興趣。這一珍品不僅傳承有序,且極富傳奇色彩。喜愛蘇東坡詩詞文賦的人們往往只欣賞傳唱他的名篇,特別是他在西湖、黃州、惠州等地的傳世之作,而很少注意他寫的有關(guān)屈原的詩文,但這在蘇東坡的詩文集中占有不小的比重。蘇東坡提及和評價最多的前朝詩人即是屈原。

蘇東坡最早與屈原有關(guān)的詩應(yīng)是《屈原塔》,可以說代表他對屈原的認識:“楚人悲屈原,千載意未歇。精魂飄何處,父老空哽咽。至今滄江上,投飯救饑渴。遺風成競渡,哀叫楚山裂。屈原古壯士,就死意甚烈。世俗安得知,眷眷不忍決。……古人誰不死,何必較考折。名聲實無窮,富貴亦暫熱。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節(jié)。”在詩中,他特別指出百姓對屈原的敬仰和熱愛,但“世俗安得知”一句,似別有深意和隱指。

在蘇東坡之前和同時代,詩人們對屈原的評價大多突出一個“忠”字,即忠于社稷和國君,如班固、白居易、孟郊、貫休、司馬光等,他們的詩文中屢屢提到“忠”,可見對于屈原的“忠”是人們較為一致的定論。蘇東坡雖然肯定屈原的“忠”,但更強調(diào)屈原的節(jié)操,他在《竹枝歌》中特別吟詠:“招君不歸海水深,海魚豈解哀忠直,吁嗟忠直死無人,可憐懷王西入秦。”蘇東坡在詩中兩次強調(diào)“忠直”,與前人和同時代人的評價多了一個“直”字,其認識高度完全不同,含意極深。這也完全符合蘇東坡的個人品質(zhì),蘇東坡是以“直諫”貫穿始終,以致貶謫終身。所以他對屈原其人其詩會產(chǎn)生強烈共鳴,發(fā)出與大多數(shù)人迥然有別的深刻評價。

當然,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已尖銳指出屈原的精神價值是“正道直行”“竭忠盡智”,并抨擊宋玉等人“莫敢直諫”,無屈原“正直”的凜然節(jié)操和高標品質(zhì)。蘇東坡與司馬遷的價值觀一脈相承,但他對屈原的認識更精確地概括為“忠直”??v觀中國古代數(shù)千年歷史,在仕途中做到“忠心”“忠誠”直至“忠良”“忠義”并不難,但真正做到“忠直”的人卻并不多。至今屈原祠額枋上所書“孤忠”兩個大字,確極符合“忠直”的含義。一個“孤”字,真是令人仰止嘆息。

屈原在封建時代的詩人中名聲最顯赫,對后世歷代詩人影響甚大。屈原在唐代被賜封“清烈公”,三峽的屈原祠原來就稱作清烈公祠。古代詩人在各地有祀祠很常見,但封公恐怕是絕無僅有,須知孔圣后裔也只是賜封“衍圣公”。清代李伯元的《南亭筆記》說余聯(lián)沅“曾奏請將屈原從祀孔廟”。請入祀孔廟的結(jié)局,只是禮部發(fā)了一道給湖南巡撫的咨文,“查明咨復(fù)”,最終不了了之。

不過,依我之見,朝廷是不會同意屈原入祀孔廟的。因為屈原并非理學家們公認的儒者,況且他的忠君愛國方式一直受到正統(tǒng)意識的非議,這以班固、揚雄、顏之推等人為代表。班固苛責屈原是“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沉江而死,亦貶絜狂狷景行之士”。直接批評屈原為人行事與他人無關(guān),道義缺失,自損其身。

揚雄則批評屈原沉江是“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皆命也,何必湛身哉”,明顯是譏諷。他還批評說:“夫圣哲之遭兮,固時命之所有。……昔仲尼之去魯兮,婓婓遲遲而周邁,終回復(fù)于舊都兮,何必湘淵與濤瀨。”大意說屈原遭群小圍攻,失于楚王信用,應(yīng)學孔子周游列國韜晦,而不應(yīng)沉江。從他辭賦體的篇名亦可見揚雄對屈原的看法。揚雄還說屈原沉江是“如玉如瑩,爰變丹青,如其智”,即不明智。

顏之推說屈原“顯暴君過”,是“輕薄”行為,其語言更為激烈憤慨,直接否定屈原的節(jié)操。即便稱贊他的司馬遷,也與揚雄觀點相同,“游諸國,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在蘇東坡之前與之后,對屈原持批評有微辭的大有人在,此不再列舉。

蘇東坡是怎么評價前人對屈原的批評呢?以蘇軾的為人和忠厚性格,他不會激烈地點名反駁。他會隱晦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屈原廟賦》是他所有涉及屈原的詩文中最為重要的一篇,以賦的形式,完整而全面地對屈原的人格和節(jié)操予以高度評價。我認為他正是以這篇駁論體文賦反駁前人對屈原的不公正評價。他在賦中開宗明義:“吾豈不能高舉而遠游兮,又豈不能退默而深居?獨嗷嗷其怨慕兮,恐君臣之愈疏。生既不能力爭而強諫兮,死猶冀其感發(fā)而改行。茍宗國之顛覆兮,吾亦獨何愛于久生?”這是批評揚雄、司馬遷認為屈原應(yīng)學孔子出游諸國的論調(diào),認為屈原是不舍將亡之“宗國”,不行“退默”“深居”,而百般糾抉,終以忠心報君而不舍,憤而沉江。蘇東坡認為屈原的沉江并非自絕,而是“感發(fā)而改行”,是以悲壯之死警醒君王,避免亡國。沉江是決不愿茍生于世,痛感國之將亡以身而殉。

蘇東坡特別感慨后人對屈原的非議:“自子之逝今千載兮,世愈狹而難存。賢者畏譏而改度兮,隨俗變化斫方以為圓。”這四句是有所指的,我認為極有可能是在批評杜甫對屈原的態(tài)度。杜甫號稱“詩圣”,入圣賢之列。對屈原有所批評的前代文人中,地位都沒有杜甫高。后代的文人中,如賈誼、司馬遷、李白等盛贊屈原,極力謳歌。而宋玉、杜甫等對屈原是持批評態(tài)度的。杜甫入湘寫過不少詩,只有一首《上水遣懷》提及屈原,而且有譴責之意:“中間屈賈輩,讒毀竟自取。郁沒二悲魂,蕭條猶在否?”用“咎由自取”一詞的含義,其刻薄嚴峻,超過了前人。尤其后兩句,讀來簡直隱隱有幸災(zāi)樂禍之感!

杜甫寫過《詠懷古跡》五首,是他從夔州至江陵地段路過有五位歷史名人古跡有感而發(fā),依次為庾信、宋玉、王昭君、劉備、諸葛亮。秭歸有屈原故宅,杜甫不可能不知,但拒絕為之吟詠,這就是杜甫正統(tǒng)觀念“每飯不忘君”及“臣罪當誅,天王圣明”的真實體現(xiàn)了。前一句是杜甫的詩,是對宋玉“竊不敢忘初之厚德”的化用,后兩句話是韓愈根據(jù)宋玉的《九辯》概括的。

杜甫詩集僅有可憐的幾次提到屈原,而且都是和宋玉并列,且不說宋玉的文學成就與屈原相差甚遠,其節(jié)操更有云泥之判。杜甫的詩句“竊攀屈宋宜方駕”“皆登屈宋才”“羈離交屈宋”“遲遲戀屈宋”,按郭沫若的考證,“屈原的才具和文章,杜甫是不能否認的。但比較起來,杜甫對于宋玉是無條件的同情和向往,而對于屈原則有所保留”。杜詩中的屈宋并列就是“屈原畢竟高于宋玉,屈宋并舉也就是抑屈揚宋”。宋玉是不贊成屈原對君王的態(tài)度的,宋玉主張“專思君兮不可化”“竊不自聊而愿忠”,故郭沫若認為杜詩中幾處屈賈并列,就是“含有譴責或抗衡之意的辭句”。

以蘇東坡讀書破萬卷的博覽,他不可能不知道杜甫對屈原的態(tài)度。他的詩文中提到杜甫,并不否認杜甫的藝術(shù)成就,有“雄秀獨出”“一變古法”“格力天縱”“后之作者,殆難復(fù)措手”等評價,但也有“巨筆屠龍手,微官似馬曹”的挖苦。屠龍之技是貶意的成語,杜甫布衣出身,只當過胄曹參軍的小吏。他也反駁過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推崇曹霸貶抑韓幹,專寫《書韓幹牧馬圖》,稱贊韓勝于曹。他不認同其恩師張方平對杜詩的贊譽,不同意杜詩“感興出離騷”。他承認“杜甫詩固無敵”,但也有“真村陋也”的劣句。他還曾有對杜甫“詩圣”地位的質(zhì)疑:“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獨為首者,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言外之意直指對杜甫的人為拔高。同樣的意思在《與王定國》信中也有表述。“尊君”“造次不忘君”才使杜甫受到推崇。

蘇東坡在《屈原廟賦》中也批評了揚雄:“變丹青于玉瑩兮,彼乃謂子為非智。惟高節(jié)之不可以企及兮,宜夫人之不吾與”,雖未點出揚雄的名字,但直接引用揚雄“如玉如瑩,爰變丹青”的原話,朱熹也看出是蘇東坡“以詆揚雄而申原志”。

杜甫的聲名在宋代才開始顯赫。唐代開元、天寶年間,殷璠編選的唐詩選本《河岳英靈集》共選24位詩人,杜甫一首詩也未入選,其中王昌齡16首,王維、常建皆入選15首,李白入選13首。晚唐時則開始出現(xiàn)“詩史”的說法,同時更有人將其比為“文昌星”。韓愈、元稹、白居易等人的詩文抬高了杜甫“詩圣”的地位。宋代大儒朱熹將杜甫與諸葛亮、顏真卿、韓愈、范仲淹并譽“五君子”,視為古今“君子”之典范,其實韓、杜二人都有些勉強。但秦觀猶嫌不足,竟然將韓、杜二人列為“圣人”。所以南宋張戒更稱杜甫“乃圣賢法言,非特詩人而已”。江西詩派更尊杜甫為始祖。

所以,我認為蘇東坡賦中提到的“賢者”,應(yīng)即是杜甫。杜甫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詠道:“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zhuǎn)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蘇東坡曾寫詩調(diào)侃,“杜陵布衣老且愚,信口自比契與稷”,契、稷是古之輔佐虞舜的賢臣,杜甫怎么能達到賢人的地位?他批評杜甫對屈原“畏譏改度”“隨俗變化”,附和前人班固、揚雄等的“斫方以為圓”的貶論。特別是杜甫“讒毀竟自取”的觀點,一定給蘇東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在賦的結(jié)尾大聲疾呼:“君子之道,豈必全兮?全身遠害,亦或然兮。嗟子區(qū)區(qū),獨為其難兮。雖不適中,要以為賢兮,夫我何悲,子所安兮。”元人說蘇東坡對屈原這段評價是“末意更高,真能發(fā)前人所未發(fā)!”

蘇東坡認定屈原才是真正的“君子”“賢”者,感慨“何悲”,批駁了貶損之論,申明了原心大義,堅信“忠直”不泯,“子所安兮”。其實蘇東坡自己就是“忠直”的表率,范祖禹說:“蘇軾文章為時所宗,名重海內(nèi),忠義許國,遇事敢言。”宋孝宗親撰《蘇軾文集序》,贊譽:“故贈太師文忠蘇軾,忠言讜論,立朝大節(jié),時廷臣無出其右。”“世俗安得知”,這是蘇東坡對貶低屈原人格的不屑吧?

蘇東坡不僅在精神層面反復(fù)闡述了屈原的愛國節(jié)操,而且對屈原的作品也有很多極高的評價,曾大聲疾呼“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并獨具慧眼提出《楚辭》是詩學典范,后學詩者應(yīng)效以師法,等等。他對屈原作品的評價也非常值得研究,這非本文所論,不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