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湖有緣。從瘦西湖到玄武湖,再到西湖,構(gòu)成了我20多年的生命軌跡。

在揚州時,學校和家就在瘦西湖畔,去學校或者回家,都要經(jīng)過大虹橋,橋下就是瘦西湖的畫舫悠悠而來、裊裊而去。不過,瘦西湖于我到底是有隔膜的,因為它被圈了起來,必得花上一筆不菲的門票錢,才能游上一番——“游”不正說明它與我的隔膜嗎?后來去南京讀書、工作,有同學家住臺城,就是那個“無情最是臺城柳”的臺城。有時,一幫同學在雞鳴寺吃素齋、喝二鍋頭,酒后乘興穿解放門、經(jīng)菱洲、到櫻洲。夜晚的玄武湖是黑的,大片的黑、絕對的黑,西邊的天際則是鼓樓乃至河西那些高樓的火樹銀花。臺城的哥們兒拍拍我的肩膀,自得地說,南京像個大城市吧?就是在那一刻,我認識到“南京真是個大城市”。但是,這一印象的形成,竟是建立在玄武湖是一大片黑的基礎(chǔ)之上的——玄武湖于我還是渺茫的。

2016年底,我從南京大學“跳槽”到浙江大學。接受浙大遞來的橄欖枝的直接動因之一,當然是西湖。杭州有西湖,浙大與西湖比鄰,還有什么好說的?西湖從來就是中國人心頭的一個夢,更何況2012年孟春,我就像武陵漁人誤入桃花源一樣,一頭撞進了這個旖旎的夢境,于是,夢境于我就不再是夢,而是一片可以棲居的真實的土地。那次是到杭州會友,一夜春雨,次日早晨八九點,好雨初停,到處都是金色的陽光,以及陽光穿透水汽所離析出來的虹影。我稀里糊涂地下了公交車,鬼使神差地走進一個公園,公園里到處都是新漲的活活的流水,有流水處必有郁金香,還有星星點點的藍色小花,它們都敞開在金色的陽光里。我認定,這就是霍桑的“拉帕西尼的花園”,花園里有一位迷人的姑娘,她那么毒,那么妖,那么美,“她的愛情就是毒藥,她的擁抱就是死亡”——死于這樣的春天、這樣的花園、這樣的愛情,不就是無上的美好?直到數(shù)年后,我定居杭州,才知道那就是太子灣,一個聽名字就與塵世沒有多大關(guān)聯(lián)的所在。只是,我再也沒有勇氣走進它,一來是因為夢境只能誤入,“尋向所志”,一定會迷失的;二來則是怕失落,就像《聊齋志異》里那些書生從溫柔鄉(xiāng)墜落,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置身于叢莽。

入職浙大后,我住在玉泉校區(qū),騎車去曲院風荷、岳廟,只要幾分鐘。那時候,早上一醒來,先不洗漱,騎上車,經(jīng)植物園,穿茅家埠,過楊公堤,上蘇堤,到岳廟朱紅的大門口,再轉(zhuǎn)回宿舍,身上微微出了點汗,沖個澡,開啟美好的一天。我想,“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說的就是這種幸福吧?我熱衷于打卡各處名人遺跡,不必說大家都很熟悉的麇集在孤山附近的蘇小小墓、林逋墓、武松墓、秋瑾墓,我還去湖山深處的弘一法師的虎跑、胡適的煙霞洞、郁達夫的翁家山。流連于西湖的山水,觸處皆是美景,皆是永恒的和諧,卻有種“眼前有景道不得”的尷尬。這當然是因為“崔顥題詩在上頭”,有了白居易、蘇東坡的錦心繡口,哪里還輪得到我來置喙?更富學理的理由則在于:其一,語言是間接的、暗示的、想象的,無法狀美景、美人如在目前;其二,語言是一道能指鏈,是時間性的,而美景、美人一下子呈現(xiàn)在你的面前,是空間的、綜合的、瞬間銘刻的,瞬間銘刻的美好在能指鏈的滑動中注定要流失、消磨以至灰飛煙滅。還是東坡居士深諳語言的局限,抑或是由局限而生出來的長處。他不是明示而是暗示,舍狀寫而取想象,把西湖比作西子,讓湖與人彼此映照起來——誰都不知道西子美成什么樣子,不可知的神秘把美放大到無窮,她就是中國人心中最美的女人,就像西湖一定是最美的湖泊。湖如美人才生動、才美,沒有人氣,它不就是僵死的山水?《湖心亭看雪》亦應(yīng)作如是觀:只有有了“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的一個“癡”字,霧凇沆碭、上下一白的雪后西湖這才瀟灑、曠遠了起來,它就像、就是那個“嚙雪一團”的癡相公張宗子。

西湖之美道不得,對于它為什么美、美在哪里,我倒是可以說上幾句的。西湖之美,首先在于它有山有水,山水掩映、動靜相宜。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山的沉穩(wěn)、水的靈動,這些命題最貼切的寫照,就是西湖。與西湖可以比擬的,大概是富春江的蒼蒼云山、泱泱江水,在富春江畔,我也是可以一坐一整天的。更重要的則是它幽深、纏繞、繁復(fù),猶如魅影,或者迷宮?,F(xiàn)代性空間的基本特點就是抽象化、同一性,不抽象、不同一,就沒有辦法被現(xiàn)代性所征用。不過,所向披靡的現(xiàn)代性就是抽象、同一不了西湖。西湖有無數(shù)種符號,一種符號背后就是一種自有體系的文化;有無數(shù)個地點,一個地點就收納了一段逝去的時光。論王安憶《考工記》中的“煮書亭”,我用的題目是“迷樓:穿越時間的空間”。其實,西湖更是一個穿越時間的空間,走進這樣一座“迷湖”,你是眩暈的、恍惚的、沉醉不知歸路的:剛剛邂逅了宋,轉(zhuǎn)眼又撞進了南朝;還沉浸于岳武穆的壯懷激烈,就懵懵懂懂來到寂滅的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知道白娘子只是一則傳說,當不得真的,斷橋和雷峰塔卻又分明靜靜地立在水上、岸邊……所以,這里有太多的夢境,夢疊夢,夢套夢,夢生夢,無數(shù)個夢境最終編織成一個可以安妥我們所有渴望的異托邦,樹木葳蕤、云煙氤氳的異托邦把湖東岸的現(xiàn)代建筑映襯得格外粗鄙、寒磣。

不過,我很快就喪失了對于西湖的熱情,再也不會一醒來就繞湖騎行,更不會冒著雨雪去看雨西湖、雪西湖。自思自問了很久,我覺得大概有如下原因:其一,沈周有詩云,“松風澗水天然調(diào),抱得琴來不用彈”。西湖的松風、澗水里所回旋著的也正是天然、永恒的旋律,它就是絕對的完滿,在它這里,任何人為的創(chuàng)思都是蒼白的,更是不必要的。于是,沉潛進這樣的西湖,我經(jīng)常的狀態(tài)就是“坐忘”,就是“嗒然遺其身”,哪里談得上什么創(chuàng)造。如此一來,我才理解了魯迅所謂“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滿蔽高岑”——過度的完滿會腐蝕掉生命的剛健。其二,相見日久,層層疊疊的皺褶、面紗都抹平了、消退了,于是,山就是山,水就是水,它們不再是迷宮、異托邦,它們可以混同于很多青山綠水。更嚴重的是,是水,就用來行舟,是山,就用來遠足,山水俱是如此“上手”,它們作為自身的存在反而消失于“上手”的過程中,這就像最合腳的鞋一定是讓你忘記它存在的鞋。就在此種古怪邏輯的一再操弄中,作為西湖的西湖消失了,我還怎么可能持續(xù)鼓蕩起對于西湖的熱情?

阿索林寫西班牙寂靜的小城,天是藍的,做酒囊的匠人在街上的日光中工作,他們緩慢、有規(guī)律的動作是一些獨一無二的瞬間、動深情的瞬間,而這些瞬間之所以獨一無二、動深情,是因為詩人工作、沉思在窗后——詩人的工作、沉思與匠人的勞作隔著一層窗,他仿佛身臨其境,卻又絕對地外在于他們,正是這種既在又不在的視角讓他看出并記錄下那些瞬間所內(nèi)蘊的詩意。同樣的道理,要想與作為西湖的西湖相遇,就必須從西湖撤出,隔著一層窗,既在又不在地去看、去沉思。所幸的是,后來,我搬到了紫金港,與西湖隔開20分鐘車程。我不再時時與西湖晤面,甚至不太想起這面湖水,只是一年中有幾次,不會超過10次吧,去會客,或者就是一時興起去走走,然后就一頭扎進那些迷亂的夢境。這時候,我知道,我一直擁有著西湖,我撥動我的琴弦,響起的就是它的松風、澗水所流淌的“天然調(diào)”。更幸運的是,我住在20樓,站在陽臺上遠眺,所見正是綿延著的老和山、翁家山。晴日里,它們就是藍天下幾道靜靜的弧線,蒙上一點輕嵐,它們沒有辦法消融我,它們被陽臺上(就像阿索林的窗)的我對象化。最喜歡的是夏日暴雨前,風激云蕩,一道道閃電在山頂炸響,它們正在接受淬煉,即將迎來新生。此時的它們怎么可能“憎健翮”?就是它們讓我“體露金風”,我和它們一樣,都是剛健的。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