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說“知音”的時候,我們究竟在說什么?

當我們吃美食的時候,我們究竟在吃什么?

去年深秋在浙江烏鎮(zhèn),說是莫言要來武漢,作為東道的歡迎,莫過于問一句:“你想吃點什么?”莫言回答:“熱干面。”莫言懂武漢。莫言更懂人情世故:熱干面才五六塊錢一碗呢。好吧,那咱就主打一個憨厚淳樸吧。一回武漢,我即與熱干面那邊建立了聯(lián)系,拜托朋友一定要把熱干面辦好。熱干面那邊拍胸保證:沒有問題!

就在莫言抵漢的前一天,我還在督戰(zhàn)熱干面,逗得人家呵呵直笑,說:放心吧,不就是一碗熱干面嗎?

然而,還真不就是一碗熱干面。就在那個晚上,秋風乍起,來勢凌厲,我驅(qū)車前往晚餐地點,一個預感襲來:今晚熱干面不會好到哪兒去。我進餐廳的時間,掐好了是上熱干面的節(jié)點。晚餐進程已過大半場,我這個時候奔來,就是想來上熱干面的,不是說好憨厚淳樸的嘛,不是咱們熱干面名聲在外嘛。熱干面來了。待莫言吃了兩筷子,我低聲問:“咋樣?”低聲答:“不咋。”我更低聲問:“不好吃?”更低聲答:“嗯。”于是,笑了。預感像石頭一樣咚地落地,我反而踏實了。我踏踏實實吃了幾口熱干面,的確,不咋地。此熱干面遠非彼熱干面。彼熱干面,曾幾何時,才算得上美食。但良心說,此熱干面,比外面大街上的,已經(jīng)好出太多,朋友盡力了。都知道的,現(xiàn)在市面上主打的,已經(jīng)是預制熱干面了。

當我們吃美食的時候,究竟在吃什么?要義第一,我們吃的是經(jīng)典。經(jīng)典美食是大浪淘沙,披沙瀝金,經(jīng)受漫長歲月吃客的百般挑剔,不斷改善,日臻完美,當它登峰造極之時,美食經(jīng)典就此成型,經(jīng)典模版就此鐫刻。從此我們需要做的,就是悉心維護經(jīng)典,謹遵模版招式,代代傳承它的美食基因。熱干面盡管只是一碗面,它卻非常講究,從面粉、制面、撣面、下面到佐料部分的芝麻醬、小磨香油、油炒干紅尖椒碎、釀造醬油釀造食醋小香蔥蔥花泡蘿卜碎,處處都有規(guī)矩和要求;包括熱干面的搭檔,也是錦上添花的必選:米酒。這米酒也不是隨便什么米酒,一定得是上好糯米摻少量粳米——此處有規(guī)則:得是晚稻粳,不是早稻粳!得用天然酒曲子發(fā)酵!就在米粒被酵透的那個時段,挖一勺,擱碗里,沸水一沖,其酸酸甜甜益生菌的健康氣息足以讓味蕾翩翩起舞。此處當然也有規(guī)則:這勺米酒,絕對不可以下鍋煮的!同樣是沸水,煮沸與沖泡,味道出來,那就是天壤。話說到這里,不免要被吐槽了,現(xiàn)在人家悉心維護的,都是利潤。就算悉心維護利潤,都還賺不了幾個小錢。一碗面吃飽就好,還想經(jīng)典美味?那是想多了。

好吧,現(xiàn)在剩下的小事,我還可以做一樣,那就是為經(jīng)典美食點支歌《孤勇者》:“愛你孤身走暗巷,愛你不跪的模樣。”——我還是相信,或者寧愿相信:好東西終歸是好東西!人間的光陰稍縱即逝,經(jīng)典的光陰卻是歷久彌新;縱然黃土埋半截,自有卷土重來時!

我們吃美食的時候,究竟在吃什么?要義第二:我們吃的是饑餓。適當?shù)酿囸I,讓我們體內(nèi)的消化酶充沛又活躍,正是它的積極分泌,無限提升了美食的滋味。不然,就是假高潮,就是演與裝,想要的只是友圈曬和炫,再寫點時髦美食小作文,圈粉博量賺錢。事實上,現(xiàn)在我們不餓。那些看上去豐富多彩的食品,隨時隨地投喂著我們,其中的化學科技狠活兒,讓我們消化系統(tǒng)與解毒器官負擔太重。我們消化不良、解毒乏力。我們腦滿腸肥。我們很多都患了脂肪代謝障礙癥,我們體型長成了桶狀、棒槌狀、腹部膨脹一腦門油光狀。在吃飽了撐得慌的時候,還能夠品鑒美食嗎?那也是想多了。

我們吃美食的時候,究竟在吃什么?要義第三:我們吃的是地理,吃的是經(jīng)緯度。天下萬物,都是天定:哪里是魚米之鄉(xiāng),哪里是流奶與蜜,哪里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萬般不由人。比如武漢的菜薹,對于武漢人民來說,妥妥的蔬菜一姐,民調(diào)大概率應該是百分百。誰要在武漢人民中找到一例不愛吃菜薹的,找我拿賭金。

也就是秋天的那頓接風晚餐,熱干面很傷感,菜薹應該更傷感。

武漢菜薹,我不止一次傾心謳歌,我是太喜愛了。這一次,為招待遠方貴客,為菜薹的名氣,硬是在深秋季節(jié),把冬至前后才最為鮮美的菜薹,拽上了桌。結果毫無懸念:一盤菜薹,在滿桌大魚大肉中,暗淡飄過。這里要敲黑板了:地理!地理!地理!蔬菜的地理,就是這塊地兒的季節(jié)與氣候。我們要相信世上還是有完美存在的,就像存在大量不完美一樣。只是說完美極其少有,且極其挑地兒。就憑菜薹之色香味俱全,之凌雪傲霜冰清玉潔,之鶴立雞群桀驁不馴,你一定要在不是它的日子去吃它,就等于吃草。你在不是它的地盤去種植,長出來的菜薹不要說吃,一看就不是親生的。你冰袋保鮮菜薹快遞北京囑朋友趕緊炒了吃,還是等于吃草。對于菜薹這種地理個性非常強悍的美食來說,別說時令了,就連吃它的地理位置,都是不可替代的。無奈。有時候,人有多貪婪,蔬菜就有多絕情。

蔬菜與面食,總是會在人類生活進程中,一再刷新我們對它們的認知,這是物質(zhì)方面。再說一點精神的。武漢有個古琴臺,紀念的就是一種精神。那是家喻戶曉的“高山流水遇知音”“千古知音最難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精神文化起源。那么,當我們說“知音”的時候,我們究竟在說什么?

來,挖細節(jié)。2000多年的距離,現(xiàn)代的目光與認知,我們的精神紋理,也就有了更加微觀的可能性。2000多年前的那一天,是仲秋八月十五,春秋戰(zhàn)國還沒有中秋節(jié),但并不妨礙人們已經(jīng)知道那一夜的月亮又大又圓又亮,賞月的心,早就有了。就在這一天,晉國上大夫伯牙,出使楚國完成了公差,想從水路返回晉國。伯牙官星落在晉國,本人是楚國籍貫。楚人伯牙既有家鄉(xiāng)情結,又是風流才子,水路返回晉國,也是想借此機會,沿途觀覽長江勝景,還便于即興作曲鼓琴。話說伯牙鼓琴,當時已負盛名。有專家高度評價,所謂“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六匹馬的車隊,是天子的車隊,就連天子出行時候,如果伯牙鼓琴,六匹馬都會仰頭傾聽。“琴仙”的稱號,那是名不虛傳的了。因此伯牙連出個公差,山遙水遠的,也會隨身攜琴,盡管只是業(yè)余愛好,卻也全心全意如癡如醉。伯牙那把瑤琴,名家制作,鑲金嵌玉,又經(jīng)他彈撫多年,無疑珍惜如命。那楚王一聽伯牙想水路返程,即從水師調(diào)撥大船兩只,一正一副,正船單坐伯牙,相當于現(xiàn)在的專列,副船安頓行李仆從。二船都是錦帳高帆,蘭橈畫槳,威風凜凜,啟程時刻,楚國群臣恭恭敬敬,一直送到江邊。

如是。反差來了。這是多么巨大的不可描述的反差:家住漢陽鐘家村的樵夫鐘子期,27歲了還光棍一條,家境貧寒到全靠打柴養(yǎng)活父母和自己。伯牙高官厚祿,子期貧困低賤,在那個階層等級非常森嚴的社會,此二人的交集,任天翻地覆任想破腦殼,看起來也是毫無可能性。然而,神跡出現(xiàn)了。時當八月十五的傍晚,伯牙船至漢陽江口,忽然變天,剎那間狂風大作暴雨傾盆,舟楫不能前行,趕緊下錨,泊于山崖下面。此山正是子期常年打柴的龜山。此時也正好是子期打柴晚歸,突遇暴雨。也就一件蓑衣斗笠這種簡陋雨具的子期,便也連忙躲雨在山崖之下。這陣暴風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一會兒,風息雨收,云開月出,這可是八月十五的一輪明月,此時此刻分外皎潔。伯牙一看,雅興驟起,便焚香操琴起來。如是,一個高官在船艙錦帳之內(nèi),一個樵夫在岸邊巖壁之下,隔著水流湍急的江水,隔著虎視眈眈的警衛(wèi),劇情無法再往下走。然而,神跡就是神跡,人間藩籬怎奈他何。劇情繼續(xù)推進:這伯牙,一曲未終,琴弦刮刺斷了一根,異常敏感的伯牙立刻覺察附近有人聽琴。警衛(wèi)們應聲而動,搭起跳板,就要上崖搜檢。于是,子期只能主動現(xiàn)身了。如果子期被警衛(wèi)捉拿,不是奸盜就是刺客。盡管子期貧賤,但人品高貴,他愛學習有文化且也有抱負,主要因為父母在,不遠游,為盡大孝而放棄了博取功名。面對警衛(wèi)的興師動眾,子期在山崖挺身而出,直接喊話伯牙,朗聲道:“舟中大人,你不必見疑,俺并非壞人,乃一樵夫,打柴晚歸遇雨,潛身崖畔,聞君雅操,少住聽琴。”聽聽!這文采斐然的言語,禮貌大方的態(tài)度,著實驚呆了伯牙。而且一個樵夫,居然妄稱聽琴,也著實撩撥了伯牙的好奇心,這下里巴人與陽春白雪,哪里來的關系?如是,劇情順理成章,逐步推進:兩個毫無可能性的人,出現(xiàn)了見面的必然。其實高官也有高官的苦惱寂寞。一是伯牙自任高官以來,出入行止都有要求,排場大,規(guī)格高,常人不得近身,民間氣息的隔絕感與日俱增,少不得寡淡無聊。二是伯牙琴藝日益見長,能夠聽懂的人越來越少,一般拍拍馬屁的,他又不屑,這又是一大孤苦寂寞。三是做官也系高危職業(yè),職場競爭激烈殘酷,這伯牙一路拼搏過來,發(fā)現(xiàn)都是“勢利交懷勢利心”,深感 “于今交道奸如鬼,湖??諔乙黄?;春風滿面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這一刻,樵夫子期朗朗如澄明月光的一番話,狠狠觸動了伯牙復雜微妙的心,他便放下高官身段,請子期登舟。

最關鍵部分來了!人與人,怕的就是見面;要的,也就是見面。細節(jié)高倍放大:伯牙首先看見的,是子期的腳。子期是這么打理自己泥水淋漓的雙腳——他一踏上船板,就脫下了自己的草鞋,一只一只,細心把雨水擰干,把泥巴除掉,再捯飭得好好生生,正正穿上腳。伯牙端坐艙內(nèi),看得內(nèi)心風起云涌,覺得樵夫的這雙民間草鞋,已勝過華貴官靴無數(shù)。進入艙門,子期伯牙面對面了,兩接的老藍布衣與錦繡官袍面對面了,天上地下的階級差距面對面了。二人之間的最初一刻,怎么做才是好?怎么開口才恰當?怎樣才算不唐突、不冒昧、不僭越?高官怎樣避免驕奢淫逸之態(tài)?賤民又怎樣不媚不諂不卑不亢?相信初見第一眼,他倆靈魂都是十分緊張、萬馬奔騰。說時遲那時快,已經(jīng)是面對面,不再有時間考慮斟酌,全憑神跡繼續(xù)發(fā)揮它與人為善的魔力。細節(jié)!還是細節(jié)!如是:子期禮貌地作了一個長揖,沒有跪。伯牙客氣地命童子置了凳,無更多熱情。但也正是這瞬間意識流的交匯,他們立刻明白了彼此的心意:他倆竟是如此在乎與體恤對方,生怕輕了或重了,生怕對方尷尬或者不適。二人對視的眼睛亮了起來,懂了彼此。一場友誼的盛宴,徐徐拉開帷幕——彈琴聽琴問琴說琴,伯牙還特意將自己的生平意氣化作一曲撫琴。哪知道,這子期既聽出了高山,也聽出了流水;那伯牙心念,這子期無不道著,高潮就自然而然登頂了:上茶酒,共飲酌,頻頻舉杯,暢聊人生,慶幸遇見,相互愛重,頂禮八拜,結為兄弟。這一夜,世俗時間停止,量子時間開啟,咱的長江咱的船,三尺瑤琴為君彈。

只是,現(xiàn)實終究是現(xiàn)實:一個必須先上班,一個必須先回家,其他以后再商議。天亮了,二人眷戀不舍,依依惜別,相約來年再相會,八月十五老地方。只是!還是只能說只是:人類生命如芥子,生偶然而死易及。伯牙好不容易熬到來年這一天,子期已作泉下魂。伯牙五內(nèi)崩裂,淚如泉涌,雙手捶胸,慟哭不止,就在子期墓前,將他那把絕品瑤琴,摔得粉碎——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

當我們說“知音”的時候,我們究竟在說什么?當然不在說交友,應該是在說做人。

事實上,伯牙子期都只是做了一件作為一個人應該做的事,那就是:至善。他倆無論高低貴賤,都修養(yǎng)與保守著一顆至善的心。因此才會在他倆遇見之時,得以成就彼此;得以獲享知音至愛;得以成為千古佳話萬世傳頌;得以上升為知音文化被后世一再探究并刷新認知。沒錯,做人是有準則的,準則就是那句話:你想別人怎樣對待你,你就怎樣對待別人。

這句話,知易行難,但生而為人,我們要做。因為我們除了是物質(zhì),我們還是精神,精神才是不朽的。精神是否不朽?貌似哲學問題,抑或顯得虛無。其實無需追問。個人自己要做的,就是做人。真誠堅信地做人。那么最微觀可見的不朽,就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磊磊落落,問心無愧,身心健康,不會腐朽發(fā)臭。活得尊嚴體面,死得高貴榮光——這無疑是最香的人生,誰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