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詩中有法國印象派繪畫,法國印象派繪畫中有中國唐詩。唐詩于公元七八世紀達到鼎盛時期,印象派在19世紀下半葉形成,兩者在歷史中相隔整整1000多年,卻奇妙地相互默契,相互關(guān)照,相互呼應(yīng)。這種東西方兩個歷史文化悠久、具有代表性的國家的兩種不同類型的藝術(shù)之間所產(chǎn)生的“互文”現(xiàn)象,令我們怦然心動的同時又有些瞠目結(jié)舌。

先從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觀念上說,法國印象派繪畫強調(diào)人本主義精神、講求技法自由、提倡創(chuàng)新意識,而中國唐詩也關(guān)注社會人生、主張個性張揚、表達創(chuàng)造意志。印象派用大自然的太陽、空氣與色彩來構(gòu)制圖畫,唐詩則用內(nèi)心世界的陽光、空氣和顏料揮灑成章。它們在碩健俊朗的精神氣質(zhì)上是那樣的相似,猶如宇宙之神宙斯一母所生的兩個藝術(shù)寵兒,活潑而又頑皮。

最初發(fā)現(xiàn)印象派作品與唐詩意境不謀而合,是因為看到印象派最有代表性的畫家克勞德·莫奈的一幅畫《睡蓮,晚間效果》。畫面上的睡蓮,一朵又一朵,連成一片又一片,在落日熔金的水波中,如綠云飄浮。晚照似火一樣燃燒,有溫度的流水溫暖著植物,一切都光燦燦,暖融融。于是,聯(lián)想到白居易的詩句:“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白居易的詩,描寫的是黃昏時分,江水中光與影與色彩的綜合印象,正與印象派用光與色彩為元素作畫的本質(zhì)相符。再讀張繼的《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我們怎么讀怎么像看一幅畫,而且是印象派的名畫。原來,無論東方還是西方,無論古代還是近代,也無論詩人還是畫家,人類的藝術(shù)家們在感受大自然美妙景致時,所生發(fā)的心靈顫動和意興飛揚都是那樣的水乳交融。

印象派繪畫與唐詩,都凸顯生命的個性色彩和主觀意念,特別是瞬間感覺和印象。如李白那首家喻戶曉的五言絕句《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月光朦朧,寒霜依稀,兩相映襯,模糊一片,詩人筆法多像是印象派畫家筆觸,對景物的描摹細膩逼真,對光與色澤的微妙變化捕捉得準確生動,在再現(xiàn)自然景色的同時含蓄地表達自己的感受。更有張若虛的詩篇《春江花月夜》,大有丹青的意蘊:“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一派空濛無際,縹緲月色無著,猶如雷諾阿“用細小重疊的筆觸,表現(xiàn)自然光線的若隱若現(xiàn)的反射現(xiàn)象”;又仿佛西斯萊“根據(jù)一天中不同的時刻和大氣的變化來觀察河上的風(fēng)景”。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于良史《春山夜月》)“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宿建德江》)“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祖詠《終南望余雪》)“蟬噪林欲靜,鳥鳴山更幽。”(王維《山居秋暝》)至今留存的萬千首唐詩中,這種細膩觀察、生動描寫自然的詩句俯拾即是,正與印象派畫家們長期在戶外林間水邊寫生的情景相吻合。再看居斯塔夫·卡耶博特的作品《賽艇》,畫面上清流深湛,小船悠然,如果在旁邊配上韋應(yīng)物的那首詩《滁州西澗》,將會很貼切:“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只需把“野渡無人”改成“野渡‘有’人”即可。還有卡米耶·畢沙羅的畫作《蓬圖瓦茲:埃爾米塔日的坡地》,有農(nóng)夫躬身勞作田野間,使人想起孟浩然的詩《過故人莊》:“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印象派畫家與唐代詩人,在熱衷于表現(xiàn)社會底層普通民眾生活這一點上,也驚人的一致。愛德華·馬奈有名畫《酒館女招待》,酒館里女酒保這樣不起眼的小人物,出現(xiàn)在繪畫大師的筆下,這對習(xí)慣了以往宗教題材和上帝、天使、教皇、貴族肖像的歐洲正統(tǒng)的古典畫家們看來,恐怕是“輕浮”之舉;而我們早已熟讀李白的詩句:“風(fēng)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詩人李白將沽酒的女子寫進他卓爾不群、浪漫瑰麗的詩歌中,在唐朝當時的上層社會看來,也必然是格格不入的。弗雷德里克·巴齊耶也畫有《插牡丹花的黑女人》,作為仆人的黑人婦女占據(jù)了整個畫面的主要位置,同樣表達了一種民主的平民思想與大眾情懷;我們又可以在白居易的長詩《琵琶行》中找到同等人文關(guān)懷的詩句:“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埃德加·德加則創(chuàng)作了《苦艾酒》,枯坐在簡陋的咖啡館里的一男一女,穿著樸素,神情木訥,愁容慘淡,略顯憂郁;而我們也能憶起詩人杜甫的《兵車行》與“三吏”“三別”等同情、關(guān)注小人物命運的名篇。

埃德加·德加繪有《舞蹈課》一畫,并享有“表現(xiàn)動態(tài)人物的大師”的美譽;我們的詩人杜甫則也寫有《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一詩,栩栩如生地表現(xiàn)人物動態(tài):“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羧玺嗌渚湃章洌C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同樣是描寫舞蹈演員的動作,畫家有畫家的技巧,詩人有詩人的絕招,異曲同工之妙,跨越了萬里地域與千載時光。印象派有肖像畫杰作,唐詩有題贈人物的名篇。著名肖像畫家德加的作品《證券所人像》,將商業(yè)人士的表情、神態(tài)刻畫得十分傳神;唐代大詩人劉禹錫的詩歌《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則諷刺朝政反復(fù)無常、權(quán)貴翻云覆雨:“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前者畫商人纖毫畢露,后者詠政客入木三分。

印象派畫家中有風(fēng)景畫的圣手,唐代詩人中有山水詩的巨擘。印象派有莫奈、西斯萊和畢沙羅;唐代詩人有王維、孟浩然和韋應(yīng)物;莫奈有在吉維爾尼河道上自己建造的“水上花園”,畫睡蓮不輟,一住30年,巧的是,王維也有自己和朋友玩賞徘徊、飲酒賦詩的“輞川別墅”,寫輞川不息,也是一待30年。莫奈參加首屆印象派畫展的作品《日出·印象》,描繪的是太陽出生的粲然,是整個印象派的代表作;王維在他的《輞川集》中收入的名作《山居秋暝》,描寫的是月亮當空的嫵媚,是山水詩的楷模:“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可以說詩與畫各顯其能,皆以靈動之心、通透之筆,將日月定格于人類的藝術(shù)長廊,對照著讀,興味倍增。

比較一下尤金·布丁的風(fēng)景畫和張旭的山水詩,也饒有趣味。布丁的模板油畫《安特衛(wèi)普的港口》,畫的是陰云密布的天空、停泊的帆船和岸上白色的小樓,人們可以感受到空氣的濕度和微涼;張旭的七言絕句《山行留客》,描摹的是春日山中的旖旎風(fēng)光:“山光物態(tài)弄春暉,莫為輕陰便擬歸??v使晴明無雨色,入云深處亦沾衣。”在《唐人絕句精華》的注釋中說:“此詩末句最能寫出深山云霧溟濛景色。”詩亦溟濛,畫亦溟濛,詩畫觀景兩心同。法國評論家稱:“布丁去布列塔尼旅行時,常在室外畫畫,開始對光線之捉摸不定和大氣的細微變化表現(xiàn)出新的興趣。”可見在這里,詩人與畫家的興趣是一致的。

無論法國近代印象派畫家還是中國唐代詩人,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中外無二,古今不變,那就是嚴謹、刻苦、忘我、癡迷。畢沙羅于1872年與塞尚同在戶外作畫,嚴冬亦不輟,一生作畫多達1600幅;耄耆之年的雷諾阿因患有風(fēng)濕病,導(dǎo)致手部扭曲變形,有時痙攣不止,握筆的手總是顫抖不停,但他依然堅持作畫,并對朋友說:“痛苦終將過去,美和愛永存。”而唐代詩人孟郊、賈島則以“苦吟”著稱,號稱“郊寒島瘦”。錢鐘書先生的《談藝錄》中,提到賈島的詩《自題》:“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人們還記得這些忘情歌詠的詩人那可愛的樣子:“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根須。”其實,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過程除了艱辛,更有樂趣,我們從印象派那些被陽光涂抹、讓色彩燃燒的畫幅中體會到畫家的生之歡愉,也從唐代詩人白居易的詩里感受到詩之靈感召喚時的極樂:“人各有一癖,我癖在章句。萬緣皆已消,此病獨未去。每逢美風(fēng)景,或?qū)糜H故。高聲詠一篇,恍若與神遇……”(《山中獨吟》)

最后要說的也許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印象派繪畫與唐代詩歌,都充滿雄健豐盈的陽剛之氣,蘊涵著蓬勃旺盛的生命活力、開拓意識和進取精神。印象派有一批大師,唐代詩壇有一批大家,兩者也都各自生活在激情四溢、創(chuàng)造力空前的時代。印象派技術(shù)自由的畫法首先得益于伏爾泰、盧梭主張的思想自由,而唐代詩歌的繁榮也以當時相對而言的政治昌明、文化觀念開放的社會背景為基礎(chǔ)。印象派畫家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擺脫了對歷史、神話、宗教題材的依賴”,而唐代詩人的作品則一掃魏晉時代文風(fēng)的萎靡頹唐浮夸做作,更加廣泛深入地表現(xiàn)社會生活及人生況味。畫筆一揮,詩情蕩漾,“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關(guān)于印象派與唐詩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足可以寫一本書。

(原載《群言》2004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