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是很奇妙的。被風(fēng)沙掩埋的種子,你以為失去了水分,不期然間,它的根扎得很深,像蒺藜子、駱駝刺一樣,它生長著、刺痛著,刺痛你在粗糲倦怠的生活中一顆不甘被磨平的心。

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里,每個人都是孩子,有自己的天真、幻想,把不能實現(xiàn)的夢寄托于舞臺,這是我們活著的價值。在天缺一角的時候,我們建起一座空中樓閣,奮起一搏,把“心傷”煉成一片五彩石,照亮幽暗的世界,這就是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歷經(jīng)五年,忽然一個冬夜,話劇《“江”之戀:書生費孝通》迎面走來。

本劇以費孝通的女兒費宗惠,及學(xué)生、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劉豪興對費孝通的“精神重訪”為視點,以“學(xué)生·江村”、“先生·江山”和“書生·江海”為全劇三章,以世界即是一座“行走的書房”為時空意蘊,以心靈追覓、理性思索的敘事體詩劇為藝術(shù)風(fēng)格,演繹費孝通畢生行走天地、永葆書生本色的“山河戀”。

為什么是費孝通?又為什么是“書生”呢?總要找到心念所系的那一顆音符,怦然作響。費孝通先生是我國社會學(xué)人類學(xué)、民族學(xué)領(lǐng)域的一代宗師,中國民主同盟的元老、民盟中央原主席。年輕人或許多少知道,費孝通是著名的社會活動家,也曾任職高位。但又有多少人還記得,他是一位文筆精警的作家和視野前瞻的思想家呢?

今天,我們重觀費孝通跨越兩個世紀(jì)的近百年人生,并于中國現(xiàn)代進(jìn)程的艱難長旅和文明坐標(biāo)上深度思考,這個走了一輩子的“非書齋型”書生,洄游山河一世,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仍牽念無涯的學(xué)者,他是誰?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所“代表”的、又深望能賡續(xù)“代言”的,又是怎樣的一代人?這是本劇貫注的關(guān)乎文化自知、自覺與自信的“費孝通之問”。而我們所寄寓的“答卷”,也許就在劇中水滴石穿、涓滴匯海的無盡航行之中。

20歲時,費孝通決定,要像魯迅先生那樣棄醫(yī)從文,發(fā)愿療救“社會的病痛”。28歲時,他根據(jù)吳江開弦弓村的調(diào)研完成了博士論文《江村經(jīng)濟(jì)》,名揚海外。他治學(xué)參政,亦著作等身。晚年,從社會“生態(tài)”再度轉(zhuǎn)向文化“心態(tài)”的愿景勾勒,實則是對自己青年時代思索的回歸和回應(yīng)。徑直說,人們溫飽之后,又當(dāng)如何?“千山萬水行重行,老來依然一書生。”坎坷歷遍,世相閱盡,他也從來不曾忘記,自己是一個讀書人,他一生最為期許的“角色”就是做好一名老師。

進(jìn)而言之,知識分子如何追求并堅守真理呢?費孝通認(rèn)為,有沒有社會良知,成為知識分子和“知道分子”的分水嶺;要培養(yǎng)能獨立思考的學(xué)生,老師自己先得獨立思考一番;真正的學(xué)術(shù),是有用的知識,學(xué)術(shù)固然可以拿去做裝飾品,但更可以做糧食。知識分子的心里,總要有個著落,有個寄托,一生要做什么事情,他自己,要知道,要明白。

志者,士之心也。雖然費孝通留學(xué)英國,但他的這種風(fēng)骨,無疑有著中國傳統(tǒng)“士文化”中的高貴品性。此誠然與其書香世家的出身有關(guān),而給予他精神衣缽的,更多的來自恩師潘光旦先生。

從學(xué)子生涯到執(zhí)教講壇,從烽煙滾滾到南下北歸,從奔走田野到守望一隅,潘光旦與費孝通始終不離不棄,亦師亦友,如兄如父??芍^形影相從四十春,比鄰而居二十秋。他們都愛散步,每當(dāng)傍晚時分,人們常會看見兩人在校園外并肩而行的背影。

戲里有一段費、潘散步時的對話:

費孝通:先生,您覺得,讀書是為了什么?

潘光旦:讀書是為了不隨波逐流,守住靈魂的底線。

費孝通:走路,走很長很長的路,又是為了什么?

潘光旦:讓靈魂跟上人生的腳步。

費孝通:人生最難的是什么?

潘光旦:最難的,不過求得一、心、安。

費孝通:知識分子何以有為?

潘光旦:無論哪個時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就是說人話。

費孝通:要是走累了、說累了呢?

潘光旦:旅途之中,總有幾分春暖、幾分秋涼。

費孝通的一生,雙腳踏遍世界,雙眼看遍世界。他心里明白,任何時候,一個知識分子、一個有良知的人,需擁有的是視野,是判斷,是悲憫,最不能失去的是思考的權(quán)利。

1999年,在紀(jì)念潘光旦誕辰100周年座談會上,年近九十的費孝通發(fā)表了《推己及人》的演講。他說:

在我和潘先生之間,中國知識分子兩代人之間的差距可以看得很清楚。我同潘先生的差距很清楚,我同下一代的差距也很清楚。差在哪兒呢?我想說,最關(guān)鍵的差距是在怎么做人。做一個什么樣的人,自己才能覺得過得去?不是人家說你過得去,而是自己覺得過得去。

潘先生這一代人的一個特點,是懂得孔子講的一個字:己,推己及人的己??墒乾F(xiàn)在的人,大概想不到這個問題了。很多人倒是天天都在那里為自己想辦法,為自己做事情,但是他并不認(rèn)識自己,不知道應(yīng)當(dāng)把自己放在什么地方。

潘先生這一代知識分子,對這個問題很清楚。他們對于怎么做人才對得起自己很清楚,對于推己及人、立身處世也很清楚??紤]一個事情,首先想的是怎么對得起自己,而不是做給別人看,這可以說是從“己”里邊推出來的一種做人的境界。要想找到自己,辦法是要知道自己。不能知己,就無從“推己”。不能推己,如何“及人”?

做千人易,做一己難。如實說,這番肺腑之言,已不僅是費孝通對恩師的懷念,也跳脫了“熟人社會”的觀念藩籬,而從自我反思進(jìn)入文化反思。中國正在走一條民族復(fù)興的現(xiàn)代化之路,為了這條路,晚年的費孝通所做的最后一個命題,就是“文化自覺”。文化自覺,就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要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發(fā)展、特色和未來的趨向,不是“文化復(fù)舊”,也不是“全盤他化”,而是在自我覺醒、自我反思、自我創(chuàng)建中,在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確立自己的位置,增強文化轉(zhuǎn)型的自主能力和自主選擇。

我們在《“江”之戀:書生費孝通》中所看到的費孝通畢生關(guān)切的,無論求真還是務(wù)實,無論經(jīng)濟(jì)富民還是美美與共,一切“自覺”,都必將歸位于“自知”。文化自覺,就是文化自知。不自知,何以知人,何以知世界、知未來,又何以真正自信?現(xiàn)代之旅,“道阻且長,行則將至,行而不輟,未來可期”。問誰不在水中央?毋寧說,這也是費孝通洄游山河一世而未竟的書生夙愿。

今天,我們更加深刻地認(rèn)識到,中華文明突出的創(chuàng)新性,決定了中華民族守正不守舊、尊古不復(fù)古的進(jìn)取精神,不懼新挑戰(zhàn)、勇于接受新事物的無畏品格;中華文明突出的包容性,決定了中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取向、中國各宗教信仰多元并存的和諧格局、中華文化對世界文明兼收并蓄的開放胸懷。這就是美美與共。

話劇《“江”之戀:書生費孝通》不是為了給費孝通立傳,也非立德、立言、立功,我們尋索著費孝通的點滴足跡和片段,努力浮出一線“立心”,為的是努力接續(xù)魯迅所言的“立人”;更是為了走出傳統(tǒng)儒家修身倫理的“自戀”,越出一國、一族、一地、一屋的窗戶,從更廣闊的文化格局中,眺望從“他律”到“自律”的現(xiàn)代文明思想。

采薪已然不易,傳燈望之彌遠(yuǎn)。一粥一飯尚有尊嚴(yán),信念寄命何其大矣。得已或不得已,那些注定要迷路、走散或遺忘的人,無非是視距和心志不同罷了。

我們曾去拜訪潘光旦的祖居——潘家門樓,藏于上海羅店古鎮(zhèn)的老街小巷。這處明代遺留的建筑,形貌猶在,卻已斷壁殘垣,今為民居。我到訪時,大門敞開,未見他人,院子里晾著被子、香腸,盆罐里種著青菜、豆角,通向堂屋的過道上掛著一條長褲。附近,寶山寺一派莊嚴(yán),練祁河流淌千年,它一頭連著吳淞江,襟帶費孝通的故里吳江及著名的江村;一頭連著潘涇河,匯入長江,從古老的采淘港奔向東海。

宋人吳惟信《泊舟練祁》詩云:“片帆屢卷暫停船,東望微茫接巨川。……銀鲙絲莼今正美,且拼一醉曲江天。”費孝通也曾詩意地想象,自己是一滴鄉(xiāng)土的水,最終,融入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