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zhàn)爆發(fā)后,平津三校北大、清華和南開南下長沙合組國立長沙臨時大學。隨著南京失陷,戰(zhàn)火溯江蔓延,臨大再遷昆明,并于1938年4月2日更名為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到1946年7月31日,三校各自完全復員,西南聯(lián)大共存在九年多時間。三校都具有光榮的歷史,各有自己的傳統(tǒng)與校風,在這九年中,在抗戰(zhàn)極其復雜的環(huán)境和十分艱苦的條件下,能夠如紀念碑文中所說的“合作無間”“弦歌不輟”,原因固然很多,但有一個凝聚的主軸,就是三校自五四運動開始培養(yǎng)起來的五四精神與傳統(tǒng)。在這九年時間中,無論時局怎么變化,條件多么艱難,環(huán)境多么兇險,每到“五四”那天,聯(lián)大都會以各種方式加以紀念并開展相關活動。
1938年5月4日下午三點,聯(lián)大文法兩院在蒙自中學禮堂召開“五四”紀念會。蒙自北距昆明309公里,1885年中法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法國迫使清政府將蒙自辟為商埠,成為云南省第一個通商口岸。清末民初,法國人修筑滇越鐵路時,蒙自人思想閉塞,認為鐵路會破壞風水,堅決不讓經(jīng)過,于是滇越鐵路改道碧色寨,由此蒙自開始沒落。西南聯(lián)大遷昆后,由于一時找不到那么多閑房辦學,于是將文法兩院再遷蒙自。許多學生對前往偏遠小縣滋生了失落情緒。5月2日下午,教授們選出蒙自校務分會和教授會主席,湯用彤、陳岱孫、鄭天挺三人當選教授會主席,決定5月5日開學。由此,“五四”紀念會變成了一個情緒安定會、人心激勵會、開學動員會。其間,朱自清、張佛泉、羅常培和錢穆等人發(fā)表演講。朱自清主要講的是五四運動的經(jīng)過,根據(jù)日記記載,他講得很簡單,為此有些遺憾,但在講的過程中仍然“博得笑聲頗多”。朱自清為什么要以五四運動為主題,無疑正是要用其中包含著的愛國精神來激勵大家,演講激起的笑聲正是同學們的信心與激情被點燃的體現(xiàn)。也可以說,西南聯(lián)大正是在五四精神感召下拉開了大幕。聞一多堅信抗戰(zhàn)一定能取得勝利,中華文化一定能薪火相傳。正是從那一天起,聞一多開始蓄須明志。
1939年5月4日,天氣晴朗。當天晚上,聯(lián)大學生為紀念“五四”舉行了提燈會。蒙自分校開學不久,中央航空學校也看中了這塊地方,要用來建分校修機場,聯(lián)大只好讓出。7月底,文法兩院的學生又以戀戀不舍的心情離開了秀麗且洋溢著異國情調(diào)的蒙自,回到昆明。聯(lián)大遷昆后,工學院在城東南的幾個會館上課,理學院在城西北的幾所原昆明的中等學校校舍上課,蒙自遷回的兩個學院學生和理學院擠到了一起。那天晚上,處于對角線的四個學院的學生提著燈籠,沿著大街小巷向城中心集中。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壯觀景象啊,黑夜中的點點燈火刺破暗夜。自1938年9月28日,日軍開始對昆明進行轟炸,用鄭天挺日記中的話說“此間人心尤惴惴”,無疑那黑暗中的盞盞明燈也是點點希望之星。市民們興奮極了,他們不僅歡迎,而且紛紛加入了提燈行列。
1940年5月4日,那天一直陰晴不定。因為是“五四”紀念日,學校放假一天,但學校仍在上午舉行了一場紀念報告會。鄭天挺日記里記下了那天的情景。一大早起來就聽見外面嘩嘩的雨聲,他擔心紀念會能否舉行。八點半,雨停了,鄭天挺急急忙忙往學校趕。他到達學校時,看到“孟鄰師已先至”,蔣夢麟正帶領工友們清掃路上和草場上的積水。此時,梅貽琦、楊振聲、馮友蘭、陳序經(jīng)、葉公超等人也都陸續(xù)來了。就在大家準備開會時,雨又開始下了,會議自然不能再在外面開,只好同食堂商議放到第二餐廳去開。梅校長主持并報告學校近期情況,蔣校長作了主旨演講。會議開了一個半小時。這是學校層面。學生們當天晚上仍然冒雨舉行了盛大的火炬游行,鄭天挺記道:“學生游行,火炬甚盛,惜雨大不能駐觀。”
1941年5月4日,為了紀念五四青年節(jié),學校準備舉行紀念會及運動會。根據(jù)預報當天有雨,于是提前一天舉行。3日早上七點半舉行開幕式,1000多人參加了開幕式,梅貽琦、蔣夢麟均出席,聲勢非常浩大。會后回到家,梅貽琦立即為學生會作了篇《青年節(jié)寫給青年諸君》的致詞。“五四”那天晚上七點半,他又趕到昆明廣播電臺以《今日青年教育的一個問題》為題作了20分鐘的直播講演。1941年春,美國政府批準向中國派遣飛機、志愿飛行員和機械師,由此,以昆明為基地的陳納德飛虎隊誕生,飛虎隊需要大批翻譯人員幫助工作。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的學生們就成了從軍挑大梁的重要角色。梅貽琦校長親自動員,后又常到軍營看望慰問學生們。此番“五四”的文章和講演都是圍繞這個主題展開的,自此,西南聯(lián)大掀起了第一輪從軍抗戰(zhàn)報國的熱潮。梅先生的兒女們帶頭響應動員:二女兒梅祖彤參加了戰(zhàn)地志愿醫(yī)療隊,是西南聯(lián)大唯一參軍的女生;獨子梅祖彥自愿報名做翻譯,抗戰(zhàn)勝利后還獲得美國政府授予的自由勛章。
1942年5月4日,當日晴朗,為紀念五四青年節(jié),聯(lián)大放假一天。中國軍隊第一次遠征入緬作戰(zhàn)失利,滇西失陷,日軍開始就近對昆明進行頻繁轟炸,當天昆明就曾于下午發(fā)出空襲警報。為了避開空襲,西南聯(lián)大于一大早開會紀念“五四”。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香港淪陷,國民政府在組織撤退時,孔二小姐居然將豢養(yǎng)的愛犬也帶上了飛機,與公教人員爭位,消息傳出,國統(tǒng)區(qū)掀起了廣泛的倒孔浪潮。西南聯(lián)大也舉行了倒孔示威游行,學生們還要即時發(fā)抒言論,本次紀念“五四”,批評國民政府集權與腐敗成為亮眼的主題。
1943年5月4日,天氣晴朗,為紀念五四青年節(jié),學校上午舉行運動會,下午放假;同時于上午八點召開紀念會,陳雪屏和查良釗在會上作了報告。這個青年節(jié)還與中國民主黨派的一個重要事件密切相關。1942年底,中國民主政團同盟(民盟前身)總部派宣傳部部長羅隆基去昆明籌建支部。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幫助下,5月5日,第一個支部昆明支部正式成立。羅隆基、潘光旦、周新民、潘大逵為委員。7月,經(jīng)周新民、潘光旦介紹,吳晗加入民盟,1944年夏天,經(jīng)吳晗介紹,聞一多加入民盟。自此,西南聯(lián)大這個民主堡壘,在中國共產(chǎn)黨和民盟的引導下,有了鮮明的人民民主的政治導向。
1944年5月4日,聯(lián)大照例放假并舉辦運動會,但這一次的“五四”紀念的重頭戲卻是在頭天晚上。聯(lián)大歷史學會舉辦“五四”座談會,請周炳琳、張奚若、聞一多和吳晗等人講演。雖然座談會放在最大的教室里開,但一吃過晚飯教室里就擠滿了人,有的桌椅腳都被踩斷了,后來的只好站到外面聽,那天偏下起了雨,“窗外的同學雖然淋濕了,卻還是照樣站在那里聽,還唯恐這‘位置’被人搶去呢”。周炳琳講“五四”運動史,張奚若講我們要完成“五四”未完成的使命,聞一多講在一個專制的社會如何不做奴隸,吳晗講得最激烈,他說,“‘五四運動’是為的要打破一個牢籠,打破一種束縛,那種束縛是打破了。然而在今天我們又面對著一種新的牢籠與束縛”,“今天的青年不能光往回看,更重要的是應該注意現(xiàn)在,要去沖破今天所受到的束縛”。老師們的演講激起了熱烈的掌聲。許多同學也上臺發(fā)言,要求以實際行動爭取民主。5月4日晚,學生們本來請朱自清、李廣田、沈從文等老師再行演講,但由于特務的破壞而取消,改到8日才舉行。
1945年5月4日的相關活動要從4月底說起,學生們從4月30日即開始組織活動。30日,科學晚會;1日,音樂晚會;2日,詩歌朗誦會;3日,“五四”以來青年運動總檢討會;4日白天,“五四”紀念會,球賽、陽光美展、大游行,晚上全校大聚餐、火炬競走,營火會;5日,文藝晚會。4日當天的紀念會,準備邀請陳納德、馬丁和潘光旦演講。陳納德沒能來,只有馬丁和潘光旦兩人演講。潘光旦講民主與科學為同一精神、兩種作用,一對人民,一對事物。梅貽琦主持會議。4日下午以聯(lián)大為主體,連同云南大學等大中學校舉行了大游行。2日,昆明軍警當局就接到密令要求制止相關活動,3日晚上10點又緊急召開各校長會,要求阻止4日學生游行。幾位校長作了否認。三青團也緊密配合,為了破壞游行計劃,他們聯(lián)系昆明幾家電影院,以紀念“五四”為名,免費請學生看電影以示慶祝。為了成功進行此次游行,聯(lián)大學生會同昆明軍警當局和三青團斗智斗勇。針對三青團的做法,聯(lián)大學生立即于3日采取措施反制,認為此舉是以“娛樂方式”紀念“五四”,極為不妥,于是號召同學們不要領取電影票,由學生會代領送給傷兵,“五四”請傷兵看電影,既是紀念,更是對前線有功將士的慰問與激勵。三青團將此告到學校,沒想到學校領導包括梅貽琦、鄭天挺等人一致決定“命其照單發(fā)給學生會”。聯(lián)大領導的此一舉措充分保證了第二天游行的順利舉行。雖然4日早上學校的紀念會上,梅貽琦一再強調(diào)不要游行,但當中午游行通告發(fā)出后,學校領導不僅沒有阻攔,而且告誡各位老師,“學生果出游行,萬不可阻攔,只宜保護”。據(jù)鄭天挺日記記載,當天,老師們?yōu)榱朔乐管娋瘋W生,確曾隨隊給予保護,并記下了這樣的情景,“十二時往師范學院午飯,遇勉仲(查良釗)自云大出,又見中學生一隊自西來,余見逵羽(樊際昌)之第三子于隊中,知為昆華中學”,“午飯后還寓舍小睡。三時許為口號聲及義勇軍進行曲歌聲驚醒,出巷口視之,則學生游行大隊已出,自云大向青云街東行”,“五時許又聞口號聲,知大隊已安全回歸,復偕錫予(湯用彤)至巷口觀之,見昭掄(曾昭掄)、一多、孝通及一高身多須者隨隊尾,又有佩紅條者數(shù)十人,則糾察隊也。大隊復至云大,然后散。有助教言開會時由一多、春晗、大逵演說,游行路線為青云街、華山西路、武成路、福熙街、光華街、正義路、金碧路,南屏街、正義路、華山南路,在省黨部門前小有糾紛,復轉(zhuǎn)華山西路、青云街而還,沿途以粉筆書標語,散中英文傳單”,“游行之秩序,事前事后之周慮,均遠勝當年,可謂大進步”,“今日游行人數(shù)或云二千許,或云萬余人,或云四千余人,疑其中者較近實”。朱自清的日記也記述,“學生們舉行了一場秩序井然的游行示威”。第二天鄭天挺在潘光旦家遇到羅隆基,說到頭天的游行,羅告訴鄭,“皆春晗一人所布置計劃”。由此也看出吳晗的領導組織能力。
1946年5月4日,聯(lián)大沒有再舉行專門的紀念活動,但把這一屆也是聯(lián)大最后一屆畢業(yè)典禮放在了這天。上午九點,畢業(yè)典禮在圖書館舉行,梅貽琦主持,典禮的一項重要議程就是宣讀紀念碑文并為紀念碑揭幕。而復員的北大那天一大早即召開“五四”紀念會,返校主持工作的鄭天挺用宣講五四運動歷史為紀念會拉開了序幕。為了講好這一課,鄭天挺頭天晚上一直在準備講稿,到夜里12點半才就寢。
西南聯(lián)大在昆明以“五四”開幕、以“五四”落幕,如果說聯(lián)大的主線是愛國主義,那么五四精神就是這面旗幟上的鮮明標識。
2020年1月20日下午,習近平同志來到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舊址考察調(diào)研,他深有感觸地說,“國難危機的時候,我們的教育精華輾轉(zhuǎn)周折聚集在這里,形成精英薈萃的局面,最后在這里開花結(jié)果,又把種子播撒出去”,“教育要同國家之命運、民族之前途緊密聯(lián)系起來。為國家、為民族,是學習的動力,也是學習的動機”。——西南聯(lián)大九年的“五四”紀念表明,五四精神就是這種子的內(nèi)核,也永遠是這“動力”“動機”的助推劑。
(作者單位:中共安徽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