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知己
黃賓虹年長錢君匋40余歲,其聲望也遠在錢君匋之上,錢君匋向來視黃賓虹為師,言必稱其“長者”“賓老”,然見黃賓虹寫給錢君匋的信札、印集序言以及贈件上款,皆以平輩視之,黃賓虹每每到上海都會走訪錢君匋。對此,筆者頗為不解,后來讀到錢君匋接任黃賓虹神州國光社編輯工作這段往事,若有所悟,兩人的忘年交友誼或許從此開始。
1907年,黃賓虹逃亡上海,1909年在神州國光社任職。黃賓虹不但在國畫理論研究方面無人可比,其創(chuàng)作實踐也在眾家之上,尤其在輯集古典畫論上不遺余力。他在神州國光社任職期間,主要精力都傾注在《中國美術(shù)叢書》四集的收集和編輯上,全力推動中國美術(shù)事業(yè)的發(fā)展。他協(xié)助鄧秋枚所輯的《神州國光集》和他主持編纂的這套《中國美術(shù)叢書》,被視為對藝林的兩大貢獻,有口皆碑。《中國美術(shù)叢書》出至三集后,他因故要離開該社,又擔心此事業(yè)無合適繼任人選而中斷,一直憂心忡忡。1935年,錢君匋應(yīng)聘出任神州國光社總編輯,遂續(xù)纂第四集出版,至是始成全璧,了卻了黃賓虹心中牽掛。他甚是高興,將錢君匋引為知己,而后,只要到上海,第一個要造訪的必是錢君匋。
至此,藝壇開始留下這對忘年摯交幾多佳作佳話,足令吾輩欽羨追慕。
戊子招飲
君匋藝術(shù)院庫藏有四件黃賓虹作品,《水仙梅花橫披》為其中之一,寫意水仙、梅花各一枝,略施淡彩,清逸有致。畫面除黃賓虹自己的款識外,另有錢君匋、白蕉、鄧散木三人題跋。此畫作于1948年,時黃賓虹已85歲高齡。是年,黃賓虹應(yīng)杭州西湖藝專聘請,于7月離開北平南歸,先到達上海,盤桓兩月,“在滬與舊友敘會,詩酒書畫,宴無虛日”,于9月中旬離滬至杭州。是畫即作于賓老留滬期間。
見錢君匋題跋:“與賓老別十七年矣,期間兵火慘烈,亙古未有。余應(yīng)死者再幸皆得免。戊子夏,叔范招飲,同坐有賓老,遂得重見,后數(shù)日,承貽是作,乃乞同座之能書者,如老鐵、復翁輩題之,以志一時之盛也。戊子十二月望,錢君匋記于叢翠堂。”其中所提的此次聚會時間“戊子夏”以及宴飲的參加者在《黃賓虹年譜》1948年條例中均有記錄,“8月19日,白蕉、鄧散木等約飲友聲旅行團”,還詳細記載了邀請黃賓虹的請柬由白蕉、鄧散木、余空我、施叔范等“謹定”,后附有11人合影一幀,照片下備注“1948年8月黃賓虹與上海友人合影(前排左起)錢君匋、鄧散木、黃賓虹、江振華、白蕉……”。錢君匋著長衫、戴眼鏡,端坐其中,頗為儒雅。
可確定,這幅水仙梅花圖就是錢君匋參加此次招飲聚會“后數(shù)日,承貽是作”的。后來,他還請了那天“同座之能書者,如老鐵、復翁輩題之,以志一時之盛也”,老鐵即鄧散木,復翁即白蕉。至此,畫上跋文皆有出處。
白蕉題曰:“弄影俱宜水,飄香不辨風。霓裳承舞處,長在月明中。黃賓老古稀始作花卉寫生,不肯入前人窠臼。其真趣、拙趣自不可及,此幅為賓老南歸居西湖前,為君匋兄作。出示屬題,為錄明人皇甫芳詩,時戊子深秋在海上云深處。”其書明快清新,處處透露著晉韻唐法,與賓翁畫相得益彰。鄧散木則用鐵筆篆書,自作詩一首。四人合璧,與其說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不如說只是文人之間的雅玩而已。然而,往往在這不經(jīng)意間,文人的性情、才情,朋友間的真情呈現(xiàn)得一覽無余。后人在欣賞作品的同時,感懷前輩風姿,這也是中國書畫藝術(shù)不同于西方藝術(shù)的最特別、最有趣之處。
互寫序言
黃賓虹髫年即喜治印,功力深厚,然因為所作量少,為畫名所掩。其有論印雜著20萬言,散見報端,如《匋璽合譜》《篆刻新論》等。1954年,91歲的黃賓虹為《錢君匋印存》作序言:“周秦古籀、漢魏繆篆、璽印文字、分朱布白、疏密參差、離合有倫……君匋先生取法乎古,鍥而弗舍,力爭美善,克循先民,矩矱而光大之,洵可知己,余樂而為之志。”見序言中史地諸學,博古通今,妙語連珠,不虛也,對錢君匋的篆刻藝術(shù)更是肯定有加,認為其篆刻取古而創(chuàng)新,兩人見解相同,引為知己。
30年后,錢君匋為《賓虹印談》作序:“……曾笑謂予曰:‘治印刀法猶書畫筆法,聚全身之力于臂,腕活指定,大食中指并重。沖刀宜中鋒直前,要留得住,新手可以無名指按印角,防刀行過度,流于浮滑;切刀則懸刃直下,要殺得清。其他刀法,名目繁多,亂人耳目,運用沖切二法既久,無法而百法生,巧易而拙原難。精讀史書,觀摩名作,日習篆書,書中求印,膽識過人,自不會蹈襲舊作。弟其勉之哉!’良言在耳,匆匆三十年,藝海浮沉,深負長者期許,愧怍之余,百感交集,涕泗縱橫,不知何以報先生也。”
黃賓虹治印,甚與古印神似。此序言讓人如見賓老全神貫注、奮力搏藝的形象,同時感受其忠于藝術(shù)、坦誠傳授的可貴精神。讀之如聞謦欬,令人肅然起敬。黃賓虹身上有著舊式文人的君子古風,錢君匋用這種特殊的方式傳承著君子古風。
讀書讀畫讀故事,錢君匋與黃賓虹忘年之交的友誼記錄在他們的畫里、書里、印章里,在他們各自的人生維度里。那一代人留給我們的除了藝術(shù)上的豐厚遺產(chǎn),還有人格上的獨立精神和人與人之間的脈脈溫情。
(作者單位:君匋藝術(shù)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