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13日,中國人民大學榮譽一級教授鄔滄萍先生永遠地離開了,享年101歲。鄔滄萍教授是改革開放新時期中國人口學、老年學學科的重要開拓者和奠基人,是孜孜不倦治學育人的“大先生”,更是治學報國、老有所為的楷模。
1982年我進入中國人民大學人口研究所進行本科學習,有幸與鄔老師結下了師生之緣,1989年跟隨鄔老師做博士研究生,鄔老師指導我完成了博士論文《中國人口老齡化過程研究》。1992年博士畢業(yè)后我留校工作至今,一直跟隨鄔老師做社會老年學和老齡政策研究。算起來我與鄔老師相識已有40余年,應該是在鄔老師身邊學習和工作時間最長的學生。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最初認識鄔老師的時候他已經(jīng)60歲了,是人口學界的知名教授,但給我們上課時平易近人,對學生的生活也十分關心。后來我跟隨鄔老師做博士研究生,他每次討論學術問題前都會查閱大量資料,認真準備和思考后才叫我去談,外出調(diào)研時鄔老師一定深入走訪,親自收集一手資料。83歲正式退休后,他依然治學嚴謹、筆耕不輟,90歲后每兩三年都有新的著作面世,直到近百歲高齡還提出了“存在決定健康長壽”等創(chuàng)新理論和觀點,可謂老有所為的典范。鄔老師40余年的言傳身教以及百年走來一心報國的人生信仰,對我的學術生涯和人生選擇都有著重要的影響。
“只要是國家需要,我從來是無條件服從”
“只要國家需要,我從來都是無條件服從”,鄔老師一直像自己說的那樣常存報國志。鄔老師1946年畢業(yè)于廣州嶺南大學經(jīng)濟系,1948年赴美留學,在紐約大學獲得工商管理碩士學位并繼續(xù)攻讀博士學位。為回國后學以致用、參與國家的計劃經(jīng)濟建設,鄔老師專門在哥倫比亞大學修習了統(tǒng)計學作為第二專業(yè)。新中國成立的消息傳來,鄔老師和師母李雅書當即決定回國參與新中國建設。鄔老師的兒子鄔天方多次和我談起鄔老師當年回國時經(jīng)歷的困難,當時,美國政府和國民黨當局盡其所能阻止中國留學生回國,而且鄔老師家中多數(shù)親人已定居美國且生活富足安穩(wěn),他們也都強烈挽留他,然而鄔老師和夫人依然堅定地回國。1951年,等到兒子剛滿周歲可以承受長途航行,鄔老師就和夫人登上了回國的“富蘭克林”號,放棄了國外的優(yōu)越生活和未完成的學業(yè)。后來被問起當年為什么回國,鄔老師說:“中國人回國還需要理由嗎?留在美國才需要找借口。”
鄔老師1953年進入中國人民大學工作,直至期頤之年仍活躍在學術研究的前沿,歸國70余年的職業(yè)生涯里,他一直把個人治學志趣與國家需要緊密結合起來,把個人命運緊緊系于國家命運。1950年代中期,他思想上積極要求進步,參加了中國人民大學馬列主義夜大學,系統(tǒng)學習馬列主義理論,為洞察并深刻認識中國人口問題、老齡問題打下了堅實基礎。70年代初,因響應國家需要,鄔老師義無反顧地加入了新中國成立后重新籌組的首個人口學研究小組,踏入人口研究這一曾經(jīng)的學術禁區(qū),并堅定地留在人口學研究室工作,在困難的學術環(huán)境中參與編寫和翻譯了一大批奠基性的教材,撰寫了改革開放后第一篇人口學理論文章,起草了新中國第一份人口研究報告,培養(yǎng)了新中國最早的一批人口學專業(yè)人才。1980年代初,他前瞻性地看到中國人口老齡化是必然的發(fā)展趨勢,便積極投身老齡問題和老齡政策研究,一手創(chuàng)立了我國老年學學科。像民盟的許多學者大家一樣,鄔老師“立盟為公,參政為民”,一直緊緊圍繞著關系國家發(fā)展和人民幸福的真問題,在學術會議和參政議政各個場合,積極為國家發(fā)展建言獻策。
積極老齡觀和健康老齡化的踐行楷模
作為中國老年學的奠基人,鄔老師是積極老齡觀與健康老齡化的推動者、倡導者、見證者,更以自己的百歲人生對此進行了成功實踐。耄耋之年,鄔老師仍然孜孜不倦地著書立說,出版了多部重要著作,90歲時出版了《老齡社會與和諧社會》,95歲主編完成60萬字巨著《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97歲高齡完成了35萬字的《老年價值論》,充分展現(xiàn)了守正創(chuàng)新、敢為人先的治學態(tài)度和老而不衰、老有所為的治學精神。
鄔老師高度重視中國老年學學科體系建設,特別是自主知識體系建設和高層次老年學人才培養(yǎng)。在鄔老師倡導下,中國人民大學每年都舉辦一次老年學學科建設研討會以推動學科發(fā)展,重點交流老年學課程和教材建設、學科交叉研究、國際老年學學術交流等情況。從82歲到99歲的18年間,每一屆學科建設會鄔老師都親自到場發(fā)表主旨演講,躬行對老年學學科發(fā)展的支持。我永遠忘不了的是,2007年7月學科建設會前夜師母不幸病逝,鄔老師非常悲痛,一整晚都在奔波,然而開幕式一早,鄔老師依然如期到場并發(fā)表了演講。鄔老師說他一定要來,他要推動中國老年學學科的發(fā)展。這件事令我特別感動,也一直鼓舞著我們后輩,一定要把中國老年學學科建設好,不辜負鄔老師的殷切期望。
從健康老齡化到積極老齡化,從老年個體研究到老年群體研究再到老齡社會研究,從老年價值到“存在決定健康長壽”,鄔老師高瞻遠矚、研學唯精、筆耕不輟,堅持探索新問題,不斷開拓新領域,將為國為民的家國情懷深深根植于個人學術生涯之中。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音容笑貌,長存心間
每每回憶起鄔老師的音容笑貌,我都會想起他對祖國、對事業(yè)、對學生的愛。
他始終把愛國報國放在第一位。新中國成立之初,在很多留學生猶豫是否回國的時候,鄔老師第一時間帶著全家人回國參加新中國的建設。國家困難時期,他毫不猶豫地慷慨解囊,捐款捐物?;貒?0年后,鄔老師第一次有機會出國考察,在美國見到親友富足的生活,絲毫不后悔當年的選擇,并且堅信中國將來一定會后來居上。晚年夫人去世后,子女想接鄔老師到美國同住,但他仍堅持留在中國,說這樣可以繼續(xù)為祖國的老年學作貢獻。
他一生向學,終身勤奮認真。鄔老師的辦公室里貼著一張紙條,“閑談莫超三分鐘”,并不是鄔老師不喜閑談,只是他有太多想要研究的學術問題,有太多正在思考的理論創(chuàng)新。我在鄔老師的家中見過一個木質(zhì)的卡片柜,裝的都是他從報紙、雜志或最新的文獻中一條一條剪下來的研究資料,這個柜子直到鄔老師百歲時依然在不斷更新,裝了滿滿的一柜子。鄔老師自己說過“我的一生就沒有懶惰過”,晚年主編的每一部專著他都花費大量精力擬定提綱、標注文獻來源,成稿后三番五次修改,排版后再逐一審閱,出版前還要看好幾遍。90歲高齡后,他常引用一句詩“老牛自知夕陽晚,不須揚鞭自奮蹄”,每天工作六小時以上,每一次演講發(fā)言之前都認真翻閱資料、精心準備,保證發(fā)言時全程脫稿,言之有物。
他甘為人梯,春風化雨關愛學生。對于學生,鄔老師像關心自己的孩子一般。記得讀書的時候,鄔老師每次見到我們,在談學術研究之余,一定會詢問生活和工作狀況,知道有困難時都會給予我們極大的幫助。對于經(jīng)濟上有困難的同學,鄔老師會請他們協(xié)助整理文獻資料并給予報酬,實際上是創(chuàng)造機會幫學生增加收入。有一次,鄔老師偶然看見我的一位師兄皮膚長了兩個包,雖然師兄自己沒太放在心上,但過了幾日,鄔老師叫師兄去他家中,原來鄔老師的親家是皮膚科專家,鄔老師直接請親家?guī)蛶熜种魏昧似つw病。對于年輕學者,鄔老師希望能幫助他們建立起自己的事業(yè)。90歲高齡后,鄔老師依然不辭辛苦地為后輩學者的著述題詞作序。鄔老師的女兒鄔京芳說,有時候鄔老師為了寫一篇序言,連續(xù)幾天工作到晚上12點,逐字逐句推敲。作為中國人民大學榮譽一級教授,退休后的鄔老師每年都會為新入校的學生講開學第一課,在畢業(yè)典禮上為畢業(yè)生撥穗授禮。年近百歲的老教授全程站著,聲如洪鐘地為新生演講約一個小時,這不僅成為人大師生們的共同記憶,也是對年輕學子們的最好激勵。
鄔老師雖然離開了,但是他健康生活與工作的百年人生,留給我們的一直是樂觀豁達、不求名利、勤奮謙遜、慈祥寬和、健康有為的形象。他的百歲人生是為人之大者、為學之大者、為師之大者,他的精神將永遠伴隨著我,指引著我。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