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讀過魯迅小說《故鄉(xiāng)》的人,都忘不了英武矯健的小英雄閏土如何在兵、匪、官、紳的重重摧殘下變成一個迷信麻木的“木偶人”。他原長著一張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夏天猹在月夜下偷吃西瓜的時候,看瓜的他就會手持一柄胡叉,猛地向皮毛油滑的猹刺去。冬天他會在雪地里支起一個大竹匾,灑下秕谷,鳥雀在覓食時,他就猛一拉繩,將竹匾扣下,那些鵓鴣、角雞、稻雞……就通通變成了他的獵物。他心里有無窮無盡的稀奇事,成了作品中“我”的童年偶像,不料20年后“我”跟兒時的小伙伴重見時,他的臉已變得灰黃,刻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周圍腫得通紅,渾身瑟縮著,將作品中的“我”稱為“老爺”。“我”頓時感到,兩人之間已被時光筑起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厚障壁,造成了彼此心靈的隔膜。作品中的“楊二嫂”說,閏土偷走了10多個碗碟,埋在打算運走的灰堆里。有些研究者信以為真,覺得這一細節(jié)揭示了農民的自私性,這其實是一種誤讀。因為作品中的母親已經交代:“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既然閏土連長桌、椅子都能搬走,那還有什么必要偷走十幾個碗碟呢?真正自私滑頭的是“豆腐西施楊二嫂”,正是她一邊造閏土的謠,一邊把防著被狗咬的雞籠“狗氣殺”偷走了。
《故鄉(xiāng)》中閏土的原型叫章運水(1879—1936),浙江會稽道墟杜浦村(今屬紹興上虞區(qū))人。根據迷信說法,他五行缺水,于是便在“運”字后面加了一個“水”字。章運水比魯迅大兩歲,其父親章福慶(1850—1903)是一位能工巧匠,家在上虞百官鎮(zhèn)龍山以下至紹興三江口的江段,俗稱“前海”,也就是《故鄉(xiāng)》中說的海邊。這里多沙地,所以種些西瓜、棉花、雜糧。為謀生,章福慶還在紹興新臺門通向百草園的后門口找了三間小屋,開了一處竹篾作坊,制作或修補各種竹制品,還會用竹子制作樂器玩具。章福慶常到周家打工,比如秋后曬谷、舂米,俗稱做“忙月”。
章福慶的老婆姓阮(1855—1925),人稱慶太娘。據周建人回憶,魯迅母親魯瑞生魯迅之后,“乳房上有一硬塊,怕是望心瘺(據說爛穿可以看到心臟),想找一個奶娘,家里做忙月的章福慶,老婆生了一個女兒,奶水很多,愿意來做奶娘。曾祖母便叫她來看看。章福慶的老婆26歲,生得身材高大,體格健壯,性情很開朗,便把她雇用下來了”。也就是說,“閏土”的母親就是魯迅的奶媽。
大約是1893年,魯迅的曾祖母以79歲高齡去世,春節(jié)又趕上了周家各房的大祭祀。這種祭祀各家27年輪值一回,當年輪到了魯迅家。從農歷正月初一懸掛祖像,前后要忙整整18天。那時的祭器如銅燭臺、錫果盤,價格都不菲,怕白日撞門的蟊賊偷走。章福慶便把他的兒子章運水叫來幫忙,主要是看守祭器。當時運水14歲,魯迅12歲。魯迅叫他“阿水”,他叫魯迅“大阿官”,兩人成了好朋友。章運水說起海邊瓜地常被野獸糟蹋,周家正好有一支閑置的獵槍,就立即送給了他。此后周家跟章家經常走動:章家常給周家送一些土特產,周家也常送一些草灰讓他們用船運回家做肥料。魯迅在南京讀書期間回鄉(xiāng)度假,還跟章運水一起去游覽過應天塔。
《故鄉(xiāng)》中的閏土對久別的“我”談起自己的生活狀況:“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錢,沒有定規(guī)……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這番話,完全符合章運水的實際狀況。運水生有四子二女,幼子長生五歲夭折,長女阿杏26歲病故。章運水58歲那年突生背瘡,無錢醫(yī)治,潰爛致死。巧合的是,魯迅也逝世于同年。
在《故鄉(xiāng)》中,“我”希望閏土的兒子水生這一代能過上新的生活,但這一愿望直到閏土的孫輩才得以實現。閏土的長子水生本名章啟生,能種田,會樂器,是個石匠。1939年春,紹興一帶霍亂流行,章啟生無錢就醫(yī),家人抬他去廟里求神,半途氣絕,終年38歲。章啟生身后留下三兒一女:二兒子14歲就當了小長工,原名章張貴,后改名為章貴,20歲之前還是文盲。1954年調到紹興魯迅紀念館工作,樸實而好學,1976年出任紹興魯迅紀念館副館長,直到1993年退休。他曾謙虛地對筆者說:“我就是個泥腿子。”
(作者單位:北京魯迅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