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藝術(shù)的“收藏熱”有四個重要時期:北宋中后期、明代中后期、清末民國、當代。有宋一代,文化昌盛,源自官方的藝術(shù)收藏與文化傳播顯示了不同于歷代的特色:格外關(guān)注著錄與學術(shù)研究,且不遺余力,自上而下,影響民間,進而上下呼應(yīng),這是中華大地掀起第一次“收藏熱”的重要基礎(chǔ),意義深遠,波及當下。

為加強對繪畫圖像等的收藏與傳播,宋代皇家建立內(nèi)府,搜藏名貴書畫以便于整理研究與教化傳播。宋代皇室內(nèi)府的收藏與整理,是在西蜀、南唐收藏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趙匡胤統(tǒng)一全國后,便注重搜集書畫,曾派文人蘇易簡(后任參知政事)搜訪南唐舊藏的名人書畫,得千余卷。南唐御府所藏書畫多蓋“建業(yè)文房之印”“內(nèi)殿圖書”“內(nèi)司文印”“內(nèi)合同印”“集賢院御書印”“集賢院御畫印”等。北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六《近事》記載:“太祖平江表,所得圖畫賜學士院,初有五十余軸。”可見這些書畫作品有一部分被賞賜給大臣,其余成為宋代內(nèi)府的收藏。

對于北宋朝廷的繪畫收藏,大鑒藏家郭若虛在其《圖畫見聞志》卷一《敘論》中做了較為詳細的記載。早在端拱二年(989),宋朝皇室就已設(shè)立秘閣,并組織專家對所藏多達數(shù)千軸的藝術(shù)圖像進行整理、裝裱與鑒識。其他典籍則分貯于天章閣、龍圖閣、寶文閣和后苑圖書庫內(nèi)。宋太宗趙光義不僅自己觀賞,還經(jīng)常召集近臣一同賞玩。在歸納管理內(nèi)府庫藏時,曾命人編撰《名畫斷》。

此后的幾代皇帝也多喜好搜集、鑒藏法書名畫,于是北宋內(nèi)府所藏日漸充盈?;适业乃亚蠡顒舆€時常得到臣子的獻奉。例如,司空王溥之子王貽正就曾精選家藏書畫十五卷獻給宋太宗,據(jù)郭若虛記載:“王(溥)文獻家書畫繁富,其子貽正,繼為好之,嘗往來京洛間訪求名跡,充軔中衍。太宗朝嘗表進所藏書畫十五卷。尋降御札云:卿所進墨跡并古畫,復遍覽看,俱是妙筆,除留墨跡五卷、古畫三卷領(lǐng)得外,其余卻還卿家,付王貽正。”

北宋中后期,特別是徽宗時期,皇家所藏名畫甚重,于是趙佶召使文臣編撰《宣和睿覽集》《宣和畫譜》《宣和書譜》《宣和博古圖》等一系列著錄。據(jù)南宋鄧椿《畫繼》卷一《圣藝徽宗皇帝》載,當時“秘府之藏,充軔填溢,百倍先朝。又取古今名人所畫,上自曹弗興,下至黃居寀,集為一百帙,列十四門,總一千五百件,名之曰《宣和睿覽集》”。可惜的是,該書今已不存。

宣和年間(1119—1125),朝廷完成了《宣和畫譜》《宣和書譜》《宣和博古圖》這三部書的編撰。

《宣和畫譜》成于宣和三年(1121),是在《宣和睿覽集》的基礎(chǔ)上擴編而成,并積極吸取前人相關(guān)著述所長,對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李嗣真《畫后品》、朱景玄《唐朝名畫錄》、黃休復《益州名畫錄》、劉道醇《五代名畫補遺》、郭若虛《圖畫見聞志》等均有所引用?!缎彤嬜V》二十卷,分門、敘、傳、目,其中,門為“十門”,即道釋、人物、宮室、番族、龍魚、山水、畜獸、花鳥、墨竹、蔬果?!缎彤嬜V》是一部言之有據(jù)的傳記體繪畫通史,以前有論者認為是酷愛書畫的宋徽宗趙佶親自編撰,因為書里有“宣和殿御制”之稱謂。但從全書行文看,許多地方并非帝王口氣。也有論者認為是蔡京、米芾所撰,實際上,由于此書工程浩大,應(yīng)該是在皇家主持下集多方之力編撰而成,所以其中的文字水準并不一致,這也是頗為自然的。例如,據(jù)宋人蔡絳《鐵圍山叢談》記載:“(徽宗)及即大位,于是酷意訪求天下法書圖畫。自崇寧始,命宋喬年侍御前書畫所。喬年后罷去,繼以米芾輩,迨至末年,上方所藏,率至千計,實熙朝之盛事也。”說明趙佶先后任用過宋喬年、米芾進行整理和著錄御前書畫藏品。米芾精通鑒定古書畫,并在其晚年被召為書畫學博士。其他曾被任命參與鑒定、整理、著錄的還有蔡京、梁師成、蔡卞等人。為了實施對一些名作的保護性傳播,徽宗還派畫家對唐代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等杰作進行了高水準的臨摹與復制。

《宣和畫譜》的編寫是以重要繪畫的收藏作為出發(fā)點的,忠實記錄了當時內(nèi)府所藏畫作的情況。書中共收錄自魏晉以來231位畫家的6396件作品,這些是宋朝開國以來直到徽宗朝積累而來的,此書由元明刻本而保留至今。

公元1127年,靖康之變爆發(fā),汴京陷落,北宋滅亡,徽欽二帝為囚,其御府所藏成為金人掠奪的對象。據(jù)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記載,金人大肆奪走北宋宮中的珍寶奇物,徽宗平時的所玩之物,官員不知的,內(nèi)侍王仍等人奉迎金帥,指其所在,因此金人帶走的真珠、水晶、繡簾、珠翠、步障、紅牙、火柜、龍麝、沉香、樂器、犀玉、雕鏤、屏榻、古書、珍畫等,一路絡(luò)繹不絕。書中還描述了金兵離開汴京時內(nèi)府的收藏品被掠奪、毀棄的情景,“營中遺物甚眾,秘閣圖書狼藉泥土中”。經(jīng)此浩劫,北宋宮廷內(nèi)府所藏書畫幾乎蕩然無存,另有一部分書畫流落到金國與民間。

南宋建國,偏安一隅,但由于宋高宗趙構(gòu)與其父趙佶一樣,酷愛書畫藝術(shù),因此南宋立國穩(wěn)定后不久即在臨安集中了一些從北方流亡來的畫家,組建了新的畫院,并營造中興館閣,開始了書畫的搜求工作,并組織專家進行著錄,撰有《秘閣畫目》。

北宋徽宗、南宋高宗朝和金明昌朝“內(nèi)府”所藏古書畫,全無古跋。其原因據(jù)南宋周密《齊東野語》卷六《紹興御府書畫式》記載,是因為所請的曹勛等鑒定者人品不高、目力苦短,凡經(jīng)前輩品題者,盡皆拆去,故今御府所藏多無題識,其源委、接受、歲月、考訂,邈不可求。

正是由于宋高宗訪求法書名畫不遺余力,所以“紹興內(nèi)府所藏,不減宣政”。然而,在藝術(shù)的嗜好與選擇上,趙構(gòu)頗有自己的判斷。他命人收集整理宣和內(nèi)府因戰(zhàn)亂而散失的古代法帖名畫,自己也身體力行地提倡研習書法。趙構(gòu)精于書法,善作真書、行書、草書,筆法灑脫婉麗,節(jié)奏自然流暢,頗得晉人神韻。趙構(gòu)曾說:“余自魏、晉以來以至六朝筆法,無不臨摹,眾體備于筆下,意簡猶存取舍,至若禊帖,測之益深,擬之益嚴,以至成誦。”他認為:“士人于字法,若少加臨池之勤,則點畫便有位置,無面墻信手之愧。”他善寫《蘭亭序》,曾贈予皇子和朝臣,并讓宋孝宗學書。一時之間,以高宗為中心,文壇幾乎掀起了一個學書高潮。高宗初學黃字,天下文人皆學黃字;后作米字,天下文人又皆學米字;再作孫過庭字,而孫字又盛。趙構(gòu)以自己的好惡而人為左右書體的盛衰,影響了南宋書法的發(fā)展,今天當做辯證的評價。

趙構(gòu)即位初年,起用韓世忠、岳飛等抗戰(zhàn)派將領(lǐng)。他對于岳飛,是又愛又恨、又敬又防。他親筆寫給岳飛的信,數(shù)量驚人?!顿n岳飛批札》是南宋紹興十一年(1141)趙構(gòu)寫給岳飛的親筆信,字體為行楷,出自王羲之一派,氣韻清和、自然流暢,顯示出較為深厚的書法功力。后署有“付岳飛”三個字,上鈐印“御前之寶”,下有高宗御押二印。再如,趙構(gòu)楷書《徽宗文集序》,以楷書為主,略具行書筆意,因此顯得收放自如、雍容雅致。

宋高宗以及他委任的手下,如曹勛、宋貺、龍大淵、張儉、鄭藻、平協(xié)、劉炎、黃冕、魏茂實、任原輩等人,對搜求到的古畫在裝裱、題跋方面按新的定式辦理,并做過一些并不高明的整理,如將以前的題識全部拆去,對于古畫破碎者,依原樣對本臨摹,還依原本做舊,甚至對于古畫上有趙佶題名的,也并行拆下不用。在筆者看來,其實并非負責這一工作的鑒定者“人品”與“目力”有問題,而是有所忌諱(主要應(yīng)該是高宗的禁忌)。拆下后這些題跋就被拋棄了,這在后人看來,當然是既可惜又可恨。

另外,負責謄畫的是當時的女畫師劉位(前述南宋周密《齊東野語》中稱其為劉娘子)和馬興祖。對于馬興祖,元代夏文彥《圖繪寶鑒》卷四記載:“馬興祖,河中人,賁之后,紹興間待詔。工花鳥雜畫,高宗每獲名蹤卷軸,多令辨驗。”這些記載使我們對宋代收藏品的傳播研究增添了新的視角。米芾長子米友仁在南宋官至兵部侍郎、敷文閣直學士,人稱“小米”,晚年備受高宗賞識,也奉命鑒定過內(nèi)府藏品,其眼力雖高,但“往往有一時附會迎合上意者”而不免有失公允。高宗時期重新裝裱的書畫作品,所鈐印有“內(nèi)府書印”“希世藏”“睿思東閣”“機瑕清賞”“紹興”等。

南宋寧宗嘉定三年(1210),在秘書監(jiān)楊王休的主持下,當時的秘書省編有《宋中興館閣儲藏》。由此我們可知,到了南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中興館閣收藏的名畫多至1100余件,為北宋盛期內(nèi)府收藏的1/6強,可見周密所謂“紹興內(nèi)府所藏,不減宣政”,乃文人藝術(shù)夸張之辭。此書參照《宣和畫譜》的方式,分門編畫,分為:道佛象、古賢、鬼神、人物、雜畫、山水、窠石、花竹、翎毛、畜獸和蟲魚。但此書只記錄畫作的名稱、作者和件數(shù),這作為繪畫著錄當然是不完善的。

《思陵書畫記》是南宋高宗時期的重要畫史著作,高宗的廟號為思陵,故名。此書原有詳細的書畫著錄部分,但遺憾的是今天僅遺存其中關(guān)于裝褫格式的內(nèi)容。幸虧宋人周密對它做了考訂,方得以流傳。

經(jīng)過宮廷收藏的宋代及以前的藝術(shù)圖像作品數(shù)量眾多,因此,《宣和畫譜》《宋中興館閣儲藏》《思陵書畫記》的出現(xiàn),可謂以文促藝,以文促藏,這對于了解宋代官方收藏的特征與流變, 以及對于鑒別與研究宋代繪畫類圖像的發(fā)展, 都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作者單位:中國美術(shù)館研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