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在1943年年底撰寫的藝術(shù)評論文章《畫碟余墨》中提出:與文學(xué)無關(guān)的繪畫,在中國歷來是被視為“匠氣”的東西。他說:“我對于詩和畫,都歡喜有寄托、有含蓄,有言外之言,形外之形,而且最好是與人生根本問題有交涉的。”有寄托而又含蓄雋永,這也是許多讀者喜歡子愷漫畫的一個重要原因,但豐氏畫中所寄寓的“言外之言”與“形外之形”,卻并非人人都能領(lǐng)會。
芭蕉
浙江桐鄉(xiāng)石門灣的豐氏故居“緣緣堂”前植有芭蕉樹。1938年,緣緣堂毀于戰(zhàn)火,豐子愷舉家避兵西遷。這之后,緣緣堂與堂前的芭蕉都化作了豐子愷的“鄉(xiāng)愁”,芭蕉成了子愷漫畫中的???。
芭蕉在古畫中并不鮮見,王維畫的“雪中芭蕉”曾為歷代書畫家所樂道。沈括《夢溪筆談》云:“世之觀畫者,多能指摘其間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奧理冥造者,罕見其人。……余家所藏摩詰畫《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yīng)手,意到便成,故其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雪與芭蕉同時出現(xiàn),本來是違背時令或地理常識的景象,故沈括認為其中蘊含了深刻的“奧理”。錢鍾書的意見則相反,認為“雪里蕉”與“火中蓮”一樣,把不可能的事物結(jié)成匹配,只是暗示稀有或不可思議,并無更深的禪理。豐子愷在《畫碟余墨》中也詳談了對此問題的看法:“我愛有寄托之畫。但借重畫題,終非繪畫本領(lǐng)。要繪畫本身獨力表現(xiàn),而又有寄托,才是佳作。古畫家曾有此種作例。我所知道的,是王摩詰的雪中芭蕉。畫沒有見過,但見記載。金冬心《雜畫題記》中說:‘王右丞雪中芭蕉,為畫苑奇構(gòu)。芭蕉乃商飆速朽之物,豈能凌冬不凋乎?右丞深于禪理,故有是畫,以喻沙門不壞之身,四時保其堅固也。’冬心先生說這是畫苑奇構(gòu)。意謂冬天不復(fù)有芭蕉。我最近入川,看見重慶的芭蕉,冬天仍不盡凋。一部分粉碎,一部分還是青青不死。我到重慶后,不曾見過雪。若降雪,則雪中芭蕉在重慶可以寫,并非‘奇構(gòu)’。大約冬心先生杭州人,據(jù)杭州芭蕉而言也。王維作此,是寫生,還是奇構(gòu),不得而知。但倘是寫生,則其取材更為自然,其畫更見出色。因為芭蕉,大多數(shù)地方是速朽之物。(重慶冬暖,且冬日芭蕉,實已憔悴不堪,不足為標準也。)鮮明嫩綠上加以白雪,此象征何等強明,誠不愧為畫苑奇構(gòu)也。”
因為王維“深于禪理”,所以金冬心等人更側(cè)重從佛理的一路去解釋雪中芭蕉。芭蕉在佛經(jīng)里被看作不堅硬耐久或空虛不實之物,因此金冬心認為反常的雪中芭蕉可比喻“沙門不壞之身,四時保其堅固”。同為佛學(xué)家的豐子愷雖然也認可“畫苑奇構(gòu)”的說法,但所持的具體理由卻與金冬心不同。豐子愷結(jié)合自身入川的見聞,從地理、氣候等方面進行考察與思索之后,認為芭蕉在多數(shù)地方是“速朽之物”,而雪也是會消融的,因此“鮮明嫩綠上加以白雪,此象征何等強明,誠不愧為畫苑奇構(gòu)也”。此處“奇構(gòu)”之構(gòu),不僅是構(gòu)圖,而是指對作品的總體性構(gòu)思。
由此出發(fā),子愷漫畫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芭蕉,其作用大致可以概括為三點:一是有設(shè)色與構(gòu)圖方面的功能;二是有助于說明時令或地域;三是在特定的情形下,芭蕉成為一種意象,帶有“速朽”或“不耐久”的寓意。以下各舉一例說明。
《芭蕉葉與紅肚兜》雖然是不著色的黑白畫,但從畫題中可以看出,作者顯然有意以紅綠作對比?!堵浼t不是無情物》里的芭蕉葉與青草也是用來襯托紅色的落英的。芭蕉在熱帶與亞熱帶地區(qū)是常年可見的,而在江浙以及更寒冷一些的地方主要是在夏季生長。這幅畫中的芭蕉同時又起到表明時令的作用。《滿眼兒孫身外事》可以認為是豐先生的自況。他在1945年6月3日給夏宗禹的信中說:“古人詩云:‘滿眼兒孫身外事,閑梳白發(fā)對斜陽。’只有白發(fā)是自己的,愛憐子孫,實是癡態(tài),可笑。”兒孫自有兒孫福,兒孫長大了,自己不免衰老了。畫面中坐在芭蕉樹下的老者,梳著白頭發(fā),可頭發(fā)也沒剩下幾根。老者疏落落的頭發(fā)和背后軟塌塌的芭蕉葉相映成趣,流露出青春短暫、歲月無常的喟嘆。如果減了這棵芭蕉樹,畫面的左側(cè)就只剩下一位老者,而右側(cè)畫著四個兒孫輩,另有三行題畫詩與落款,畫面的比重必致失調(diào)。又如果把畫上的芭蕉樹改成蒼松,布局與著色雖然可起同樣的作用,造成的效果卻可能會使人覺得這位老者能壽過百歲,正在“聊發(fā)少年狂”似地打扮自己。
最能集中體現(xiàn)芭蕉在子愷漫畫中的這三重作用的是《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這幅作品。流水般的光陰,催紅了櫻桃,催綠了芭蕉,仿佛就是剎那間的事情。豐子愷在《告緣緣堂在天之靈》一文中曾寫道:“夏天,紅了的櫻桃與綠了的芭蕉在堂前做成強烈的對比,向人暗示‘無常’的至理。”這幅畫的點睛之筆,其實全在畫面右下角的火柴盒上架著的那支燃著的香煙。裊裊上升的青煙增加了畫面的動感,也給畫作帶來了余興。點著的煙,與鮮靈的櫻桃、嫩綠的蕉葉一樣,都是不耐久的物事,其美好只在瞬間,這就是“無常”的至理。而半支燃著的香煙,又強化了“短暫”與“瞬時”的意義。這幅畫可以說是豐子愷追仿王維《袁安臥雪圖》的佳構(gòu),堪稱現(xiàn)代版的《雪里芭蕉圖》,也是豐子愷“古詩新畫”或“古畫新翻”方面的一大杰作。
蜻蜓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豐子愷畫過好幾次,有黑白的,也有設(shè)色的,有時豐先生又在櫻桃的上方畫一只蜻蜓。蜻蜓是子愷漫畫中又一常見素材。如果要為這幅畫上色,蜻蜓該著什么顏色呢?
現(xiàn)實中的蜻蜓“碧玉眼睛云母翅”,豐子愷筆下的蜻蜓卻總是通體紅色,連翅膀都是紅的。細分析這一“任性”的用色習(xí)慣,大致可有三方面的原因:其一是取法陳師曾。豐子愷在1936年所作的《讀畫漫感》中曾說:“尤其是陳師曾先生(朽道人)的幾幅,《野航恰受兩三人》《獨樹老夫家》《層軒皆面水》,以及無題的,三張綠葉和一只紅橘子,孤零零的一朵蒲公英,兩三片浮萍和一只紅蜻蜓,使我久看不倦。”
其二,紅蜻蜓還構(gòu)成一種獨有的筆情墨趣。豐子愷在《繪畫改良論》中曾舉蘇東坡畫竹為例:“中國畫家,有時為了極端看重這筆情墨趣,竟把物象的形似忘卻。例如:‘東坡在試院,以朱筆畫竹。見者曰:世豈有朱竹耶?坡曰:世豈有墨竹耶?鑒者固當賞識于驪黃之外。’所謂‘賞識于驪黃之外’,便是拋卻了物象的形似,而專賞其筆情墨趣。”既然竹子都能畫成紅的,蜻蜓為什么不能畫成紅的呢?
其三,把蜻蜓畫成紅色,還體現(xiàn)了豐子愷詩人之眼光。錢鍾書說:“古人詩里常有這種句法和顏色的對照,例如白居易《寄答周協(xié)律》:‘最憶后庭杯酒散,紅屏風掩綠窗眠’;李商隱《日射》:‘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鸚鵡對紅薔薇’;韓偓《深院》:‘深院下簾人晝寢,紅薔薇架碧芭蕉’;陸游《水亭》:‘一片風光誰畫得?紅蜻蜓點綠荷心。’”
子愷漫畫中取紅蜻蜓與綠色物事作對比的例子很多,最典型的是《生機》,畫面主體只有墻縫里生出的綠色小苗和一只紅蜻蜓這兩樣物事?!斗N瓜得瓜》中畫面的下方是抬著大西瓜的兩個小朋友,上方是三只翔舞的紅蜻蜓。紅蜻蜓以及小女孩的紅鞋和綠色的西瓜形成了對照,并起到補白的作用?!厄唑扬w上玉搔頭》是不設(shè)色的,如果著色的話,這只停在姑娘的玉搔頭上的蜻蜓肯定也是紅色的。豐子愷在1936年所作的《赤欄橋外柳千條》中說:“紅象征生動,綠象征安靜。既生動而又安靜,原是最理想的人生。自古以來,太平盛世的人,心中都有這兩種感情飽和地融合著。”
除了色彩對比以外,蜻蜓在子愷漫畫中還常起調(diào)節(jié)動靜的作用?!断沭D自香魚不食,釣竿只好立蜻蜓》畫過好幾幅,有時畫一只蜻蜓落在釣竿上,有時則畫一只停的、兩只飛的?!稒烟彝愣狗謨号?,草草春風又一年》也畫過好幾幅,畫在緣緣堂畫箋上的一幅相對寫實,母親給五個孩子分吃食,至于分的是什么,如果只看畫而不看題識,是看不出來的。署名TK的一幅版畫作品,畫面上只有櫻桃和豆莢,類似于靜物寫生。在最常見的同題畫作中,櫻桃和豆莢的上方又畫了一只紅蜻蜓,使畫面更加靈動鮮活。
把豐子愷不同時期的同題畫作加以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蜻蜓時有時無?!都t了櫻桃,綠了芭蕉》,黑白的作品中有蜻蜓,彩色的卻沒有;《櫻桃豌豆分兒女,草草春風又一年》的情況相反,一開始沒有,后來才加上了蜻蜓。那么作為“筆墨趣”的紅蜻蜓是否只是子愷漫畫中的一種可有可無的符號或特征印記呢?
子愷漫畫中的紅蜻蜓雖然常見,卻不“濫”,畫家既然有時特意加上,有時又特意減去蜻蜓,我認為是經(jīng)過一番考慮的。這里只以《貧女如花只鏡知》中的紅蜻蜓為例說明。“貧女如花只鏡知”原作“貧女如花鏡不知”,出自唐代施肩吾的《上禮部侍郎陳情》。豐子愷并未讀過施肩吾的原詩,他很喜歡讀《隨園詩話》,應(yīng)是從《隨園詩話》里讀到的這句詩。這幅作品,盡管豐子愷自己說不是特別滿意,但也還是發(fā)表過幾次,有的畫中的信息比較清晰,比如墻上掛著的提燈上有雙喜的字樣,而有的畫的提燈上無字。窗前持鏡的女子并非待嫁的新娘,因為她的穿著過于寒素——就算再窮,新娘子總歸是要打扮一下的,因此喜字燈籠應(yīng)是去參加人家的喜宴而帶回來的。富貴人家的閨女熱熱鬧鬧地叫人聘去了,貧寒人家的姑娘也到了出閣的年紀,看見別人成親,心情不免被撩動,因此在灶間攬鏡自照。豐子愷畫人物,經(jīng)常是沒有五官面目的,但這一幅畫,他仔細地描繪了貧女在鏡中的容顏。秀麗的容顏比人不差,卻只能顧影自憐。所以這幅畫是有諷刺意味的。
豐子愷年輕時畫的一些諷刺畫,弘一法師看過之后皺眉不語,良久乃曰:“最好寫人間歡喜可愛之像,勿從反面用筆。”豐子愷聽后猛省。后來彩色的畫作中燈籠上沒了喜字,我認為是有意去掉的。抹去了喜字之后,辦喜事的背景模糊了,“牢騷之氣”也就減弱了。
喜字是有意去掉的,窗外飛進的紅蜻蜓自然也不是隨意加上的。畫面左上角原來是留白的,補了一只紅蜻蜓后,不僅畫面更平衡了,而且窗外撲進的這只蜻蜓,和攬鏡的貧女形成了一種“有情之對峙”。
子愷漫畫中的許多作品都是從這種“有情之對峙”來著筆的。比如《我見青山都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青山不識我姓氏,我亦不識青山名。飛來白鳥似相識,對我對山三兩聲》等作品都很典型,這些詩句中本來就包含了“有情之對峙”的意味。《靜看簷蛛結(jié)網(wǎng)低,無端妨礙小蟲飛。蜻蜓倒掛蜂兒窘,催喚山童為解圍》,這原是范成大的一首田園詩。畫面左上角的蛛網(wǎng)上掛著蜜蜂與蜻蜓,右下角的老者目視著蛛網(wǎng),一邊招手呼喚孩童。“護生”思想在老者與蛛網(wǎng)的緊張對峙中彰顯了出來?!豆略啤烦嬙浦猓之嬃艘粋€看云的僧人。豐子愷曾說:“人生無根蒂,以云作象征,最為適當。”站在水邊的僧人,本來就顯得孤獨,對面恰好又飄來一朵浮云,在對峙中,二者的無根與飄零之感都更顯明了。
豐子愷很喜歡金農(nóng)的一首題畫詩:“野外桃花,窺人好似墻東女。亂紅無主,多謝春風抬舉。二八華年,憐他笑靨眉能語。今日暖云如許,恐變明朝連夜雨。”頭一句字面的意思是說野外的桃花窺見了東鄰的女子。異類可以相看,這就是“有情之對峙”的理論。從文本修辭的角度說,這二者又存在互文關(guān)系,在意義上可以相補足。野外桃花所對應(yīng)的墻東女,自然應(yīng)是田家女,而不可能是養(yǎng)在深閨的千金女。野外的桃花是無主的,春風吹得瓣兒亂飛,這其實也是在說那二八年華的田家女也還沒有人家。她笑起來很好看,眉眼好像會說話似的。最后兩句是說天邊的云這樣厚,恐怕明天一下雨,桃花不免被雨打風吹去了。
雖然還不能說《貧女如花只鏡知》就是受到了金農(nóng)此詩的啟發(fā),但如果說此畫是豐子愷在向他的鄉(xiāng)前賢致意,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二者多有可相發(fā)明之處,尤其是“憐他笑靨眉能語”一句,使人宛見鏡中貧女的笑顏。而詩中桃花與墻東女的關(guān)系,恰如畫里紅蜻蜓與貧女的關(guān)系一般,是一種“有情的對峙”與“無言的觀照”,造成一種“貧女如花無人問,窗外蜻蜓最知音”的況味??帐幨幍脑铋g里只有貧女在照鏡子,孤伶伶飛進的這只紅蜻蜓,在帶來筆情墨趣的同時,原畫偏重諷刺貧富不公的主題消解或弱化了,牢騷氣少了,嘆賞與憐愛的情緒加強了。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