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東便門外通惠河上的二閘,是明清時期的一處名勝。元至元二十九年(1292),都水監(jiān)郭守敬主持開鑿了通惠河,次年竣工,作為漕運的通道。二閘即開挖通惠河時所建,原名籍東閘,位于都城東南王家莊。初建時為上下兩座木閘,故俗稱二閘,元貞元年(1295)改名為慶豐閘,至順元年(1330)改為石閘。明代多次重修,嘉靖七年(1528)修復上閘后,下閘逐漸廢棄不用。明初又在東便門外建大通橋閘,大通橋成為通惠河的起點,自大通橋至二閘的七八里河段,水面開闊,水質清澈,兩岸垂柳成行,景色秀美。城內宮苑御河禁止游覽,二閘便成為文人士大夫和一般平民泛舟玩賞的勝地。

作為名勝的二閘并非指這座石閘本身,而是指大通橋至二閘之間長達七八里的水鄉(xiāng)風景,這對于塵埃撲面、缺水少雨的京師來說,實在是非常難得。清代二閘最盛,文人墨客留下了不少吟詠的詩句,寫二閘水景,頗有南方水鄉(xiāng)風味。勞宗茂《過慶豐閘詩》云:“紅船白板綠煙絲,好句揚州杜牧之。何事大通橋上望,風光一樣動情思。”贊嘆二閘景色之明麗,不遜于杜牧筆下的揚州。張問陶《泛舟二閘得五律》之一云:“郭外好煙水,汀州似故鄉(xiāng)。渠高鳴雪浪,蓮小膩秋光。”二閘的煙水秋色,令詩人回想起故鄉(xiāng)四川遂寧的風光。汪啟淑《招水曹同人春日泛舟即事》云:“葛衣疏爽水風涼,弭楫時聞杏子香。蘆葉蕭蕭蛙閣閣,恍疑睡起魏家塘。”寫初夏二閘景色,如置身鄉(xiāng)野清涼世界中。

二閘不僅是文人流連觴詠之地,也是平民紳商休閑玩樂的場所。清末震鈞在《天咫偶聞》中如此描繪二閘的喧鬧繁華景象:

都城昆明湖、長河,例禁泛舟。什剎海僅有踏藕船,小不堪泛,二閘遂為游人薈萃之所。自五月朔至七月望,青簾畫舫,酒肆歌臺,令人疑在秦淮河上。內城例自齊化門外登舟,至東便門易舟,至通惠閘。其舟或買之竟日,到處流連?;虻┩€,一隨人意。午飯必于閘上酒肆。小飲既酣,或征歌姬,或閱水嬉,豪者不難揮霍萬錢。夕陽既下,簫鼓中流,連騎歸來,爭門競入,此亦一小銷金鍋也。

二閘既有水鄉(xiāng)之風致,又有都市之繁華,所以能吸引不同階層,可謂雅俗共賞之地。值得注意的是,二閘市井繁華的一面很少為文人的詩詞所觸及,倒是在竹枝詞中留下了痕跡,如清末汪述祖《二閘竹枝詞》云:“幾個兒童赤體蹲,身輕如鳥浪中翻。今朝乞得錢三倍,歸與爺娘共笑言。”寫孩童在水中撿拾游人所擲銅錢的習俗,生動而富于生活氣息。又一首云:“憶昔曾為二閘游,行人如蟻蕩行舟。汽車自達通州路,冷落河干舊酒樓。”記錄了二閘昔日的繁華盛景,不過從最后兩句可以看出,清代末年,隨著公路的通行,二閘已經逐漸顯出冷落蕭條之象。

無論是文人的流連風景之作,還是描寫市民玩樂的竹枝詞和筆記,都聚焦于二閘的風光,很少涉及二閘的歷史和它對于漕運的意義。與陶然亭等名勝不同,二閘的聲望主要不是依賴文人士大夫的題詠和傳誦,而是靠著它自身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二閘為明清時期的北京市民提供了游覽娛樂的場所,它作為名勝的意義大體上只局限在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們中間。

清朝末年,公路、鐵路等新型交通運輸方式代替了漕運,二閘開始衰落。到了民國初年,隨著北京城內各處皇家宮苑的開放,二閘遂乏人問津,完全荒廢了。不過,此時二閘卻引起了一些新文學作家的興趣。他們超越了北京本地市民的地方性視角,不是懷著純粹游玩和流連風景的心情,而是通過描寫二閘的過去和現(xiàn)在,將二閘置于更為廣闊的社會、人生和歷史圖景中,從中生發(fā)出種種思索,貫穿其中的是新文學感時憂國的關懷。1925年11月22日,時為《燕大周刊》編輯的焦菊隱和他的幾位朋友前往二閘和附近的公主墳游玩,回來后寫出幾篇詩文,以“二閘與公主墳專號”的形式刊載在12月4日的《京報副刊》上。按照組織者焦菊隱的設想,這次旅行的目的主要是搜集和整理有關二閘與公主墳的歷史和傳說,但最后成文的稿件并未完全達到初衷。即便如此,從焦菊隱的設想本身以及專號中的若干文字中,已經可以看出新文學作家觀察二閘的不同視野。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焦菊隱為此次專號寫的《引言》,他從一般人對二閘的印象出發(fā),批判了當時的中國人對待名勝古跡不求甚解的態(tài)度:

我們中國人鑒賞的程度真正高明,最愛看傾垣敗閣,而尤其喜歡糊里糊涂地游玩。二閘和公主墳本是很著名的所在,試一問何以著名呢?答:因為游人很多。再問游人何以多呢?循環(huán)套的回答又是因為那地方著名。所以游名勝的中國人,大多數(shù)不懂得尋求歷史上的價值和興趣,游玩后除了莫名其妙的快樂外,并沒有什么印象,也更沒有什么留念。

作者主張應該盡可能了解名勝的歷史,游覽時才有趣味。接下來,他又批評人們對名勝的保護無動于衷,這其實與“糊里糊涂地游玩”同出一種心理。焦菊隱強調保護名勝古跡和整理其歷史的重要性,代表了一個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知識分子的看法。從傳統(tǒng)的角度看,中國古代確實沒有保護名勝古跡的觀念,而是持一種順其自然的態(tài)度,名勝的意義主要不在于其物質性的實體,而在于它在文本和口耳間的流傳,在于它能滿足人們心理和生活上的需要。在這個意義上,說中國人看重名勝之“名”甚于名勝之“實”,大體上并不錯,這是一種傳統(tǒng)心理,并無優(yōu)劣可言。然而,在民國初年的中國,面對古跡頹壞、古物流失的現(xiàn)實,接受了現(xiàn)代觀念的焦菊隱不能無動于衷。保存名勝古跡,整理它們的歷史,這對于現(xiàn)代國家的建構有著不言自明的意義。“二閘與公主墳專號”的刊行,亦當從這個層面上去理解。

專號中于毅夫寫的《二閘與公主墳》,就是一篇系統(tǒng)整理二閘和公主墳歷史的文章。作者開篇寫道:“二閘這個地方,在北京普通市民的眼光中,只是當作一個看小孩子到水里拾銅子的好玩的地方,但是那知道它有些歷史上的陳跡。”文章引述《通州志》《通漕類編》等史籍,敘述二閘建造的歷史及其后的沿革變遷,特別強調二閘對于漕運的意義,并將其與市民的娛樂進行一番對比,抒發(fā)了如下一番感慨:

那末我們今日所游逛的這個二閘,在從前曾經有過怎樣的繁盛!幾個赤體的小孩子,跳進水里拾銅子;幾位穿長袍的闊人先生立在閘上扔銅子,又算得一回什么事!

作者對市民娛樂的輕蔑之情溢于言表,對二閘鼎盛時期的秀麗風景和市井繁華也不置一詞,完全從漕運這一政治和社會角度書寫二閘的歷史。書寫歷史當然是知識分子的特權,內在的精英意識其實也反映了作者的某種使命感。而在二閘今昔的對比中,更隱隱地蘊含著由國勢衰落而引發(fā)的憤懣之情。

與于毅夫的文章相比,沈從文寫于1927年的散文《游二閘》,對“那些赤精了身體,鉆到水瀑下而去摸游客擲下銅子的小孩”,有著更深的理解和同情。生長于湘西的沈從文,對于在水里討生活的人們有著一種天然的親切感,他在北京一個雨天的傍晚,回想兩年前游二閘的經歷,設想著那些孩子們可憐的遭際和命運,雨天過后,或許來玩的游客會多一些,孩子們也能多得些銅子。然而由于運河的廢棄,“二閘在天然淘汰下,亦只有日復一日蕭條下去”,這些孩子以后若不去務農,無非在劃船和趕騾兩種職業(yè)上度日,未來生活實不可樂觀。言念及此,沈從文的憂思變得深沉闊大起來:

從這個小小地方,想到國內許多人許多事業(yè),在社會進化過程中消沉滅亡的情形,見到這一類人無可奈何的只能在這舊的事業(yè)、在這一小塊土地上,艱難地度過他們的終生,心中為一種異樣慘戚所浸溺,覺得這些人的命運,正和中國我所知道的大小城市鄉(xiāng)村的孩子命運差不多,不會有什么前途可言。

沈從文在社會變革的大背景下,思索作為一個群體的二閘船夫的未來,他的眼界必然會超出二閘乃至北京,而和更廣大的世界聯(lián)系起來,二閘成了歷史巨變時期中國的一個縮影。沈從文心中系念著二閘,便在雨后和友人故地重游,他眼前的情景是:

走到后,一切同前年,水同兩岸的房子,全是害著病一樣。若是單把這些破舊房子陳列在眼前,教人分不出時季。冬天這些門前也是有著那糞肥味與干草味,小小的成群飛著的蟲子,似乎是在春夏秋三個節(jié)候里都還存在。光身的蹲在補鍋匠的爐邊看熱鬧的小孩子,見了人來就把眼睛睜得多大,來看這些不認識的體面的來客。

一片蕭條敗落的情景,在作者筆下如實地描繪出來。一個孩子走上前來,提出表演那撿拾銅子的節(jié)目,得到沈從文和友人的同意,“能夠從城中為二閘的人帶些小小幸福來”,也是一件讓人寬慰的事。然而讓作者感到困惑的是,“怎么二閘這樣荒涼地方也值得人稱道”,船上的舵公給他講述了二閘先前的繁華,是因為漕運和內城缺少娛樂場所的緣故。即便在京奉鐵路通車以后,為了船戶的生計起見,通惠河上仍有物可運。民國以后便沒有人考慮這個問題了,船戶也凋落了不少。舵公的解釋提供了一個長時段的歷史視野,把二閘一地的興衰與國家政治的變遷聯(lián)系在一起,這也呼應了前文對二閘船夫未來命運的憂思。

由于二閘的衰敗,昔日市井繁華景象已渺不可見,二閘成了地道的鄉(xiāng)村,游客和船夫被打成兩橛,成為“這一幫的人”和“那一幫的人”,城里和二閘成為兩個世界,敏感于城鄉(xiāng)關系的沈從文,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現(xiàn)實,但他仍對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和理解懷抱著美好的期待,文章最后便以這種期待作結:“說不定有人也正把那充滿善意的思念系在我們這一邊!”

《游二閘》描寫二閘船夫的生活場景,特別是作者聽完舵公解釋后想象歷史上二閘運糧船上的情景,鮮明生動,顯示了卓越的表現(xiàn)力。然而這篇散文最動人的地方并不在此,而在于作者能夠從國家、社會和歷史的宏大視角出發(fā),對人物的生活和命運作極細膩的觀察和體貼,切近的同情和深遠的憂思融合無間。在以前有關二閘的詩文中是看不到這樣的描寫的?!队味l》雖然是一篇游記,卻幾乎沒有描寫文人津津樂道的水景,而是緊緊扣住船夫這一特定人群來寫,這自然顯示了新文學“為人生的文學”的傳統(tǒng)。正是新文學的主題、關懷和寫作手法,使得這篇作品超越了地方性的景物與風俗描寫,在二閘作為名勝廢棄甚至被人遺忘之后,仍然具有持久的深沉的感染力。

如今通惠河經過多次治理,又蕩漾起碧綠的水波。二閘也易地復建,附近建起了以慶豐閘命名的慶豐公園,作為通惠河濱水文化景觀帶的一部分,重新成為市民休閑娛樂的好去處。但愿新時代的作家仍能繼承新文學關心民瘼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再為二閘書寫新的動人篇章。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