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汝綸(1840—1903),字摯甫,清同治四年進士,是曾國藩和李鴻章幕府的重臣,也是晚清著名學者和教育家。他堪稱激蕩清朝文壇200余年的桐城派的后期代表人物,他積極倡導和推介西方新學思想,為嚴復翻譯的《天演論》作序?!肚迨犯?middot;文苑傳》說他“為學,由訓詁以通文辭,無古今,無中外,唯是之求。自群經(jīng)子史周秦故籍,以下逮近世方(苞)、姚(鼐)諸文集,無不博求慎取,窮其源而竟其委”,生前就有“海內(nèi)大師”和“古文宗匠”盛名。
安徽博物院收藏多幅吳汝綸書法作品,其中兩幅有題名上款的條屏,令我頗為興奮。尤其是一幅帶“海門”上款者,開始由一位北京朋友在微信中轉(zhuǎn)發(fā)給我,后我在安徽博物院季永先生幫助下目睹了真跡,如暗室逢燈,絕渡遇舟,頓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之感。
“海門”者,乃現(xiàn)代美學大師朱光潛的祖父。其名朱道海,又名文濤,字維禎,號海門,晚清廩貢生?!吨焓献谧V》說他“夙具穎悟,年十三塾課能拈筆成章”,后在桐城孔城鎮(zhèn)主持桐鄉(xiāng)書院,“一時從游者眾,門多桃李”。不論是朱光潛寫的自傳,還是諸多學者所著的朱光潛評傳及生平思想研究類著作,往往都會提到其祖父朱海門“與吳汝綸頗有交誼”。但究竟有怎樣的交誼,史實何在?除朱光潛嫡孫宛小平的《朱光潛年譜長編》提到光緒二十四年(1898)朱海門主持八修《朱氏宗譜》曾請吳汝綸作序外,再無其他確鑿證據(jù)。這幅書法條幅,可謂以鐵一般的事實說明,吳汝綸與朱海門確實“頗有交誼”。
此幅書法的內(nèi)容為:“吾見世中文學之士,品藻古今,若指諸掌,及有試用,多無所堪,居承平之世,難可經(jīng)務(wù)。海門尊兄大人詧書。摯甫吳汝綸。”如此內(nèi)容,不僅充分表現(xiàn)了桐城派一以貫之的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而且反映了吳汝綸看不起甚至討厭那些紙上談兵、難堪實務(wù)的“文學之士”。朱海門生于道光十一年(1831)九月二十九日,比吳汝綸大九歲,故吳題“海門尊兄大人詧書”。此處“詧”是“察”的異體字,有明察、辨析之義,傳達吳汝綸將自己的見解與朋友分享,請朋友體察的意思。當然,從中也可體味出吳汝綸將朱海門視為知己、引為同調(diào)的情愫。
關(guān)于安徽博物院的另一幅吳汝綸所題上款為“槃君”的作品,朱光潛晚年回憶青年時在香港大學讀書的情景曾寫道,“我在香港大學梅舍小書齋里壁上,掛著請鄉(xiāng)先輩方槃君(常季)先生替我寫的‘恒恬誠勇’四個大字”。他解釋這被作為座右銘的四個大字說:恒,就是恒心、毅力,有堅忍不拔、百折不撓的精神;恬,就是恬淡、簡樸,不貪圖物欲享樂、不追求利祿虛名;誠,就是誠實、忠懇,襟懷坦白、不自欺欺人;勇,就是勇氣、志氣,要奮力拼搏進取。
書寫“恒恬誠勇”四個大字的方槃君,即桐城人方守敦(1865—1939),字常季,號槃君。其父方宗誠(1818—1888),字存之,號柏堂,清后期知名理學家和文人,桐城派后期重要人物,有《柏堂全書》行世,日本有“柏堂學”研究。方槃君壯年追隨吳汝綸,致力于變法維新,曾跟隨吳汝綸赴日本考察教育,襄助吳汝綸創(chuàng)辦安徽最早的新式學堂桐城中學。他中年后專力于詩學和書法,有詩集《凌寒吟稿》六卷傳世,該詩集由其嫡孫、當代著名學者和作家舒蕪整理刊行。他的書法在市面上流傳很少,較有影響者是桐城中學校園東側(cè)立有四方形石柱,上有兩組陰刻對聯(lián)銘文,其東西兩面聯(lián)文即為方槃君所書:“高峰入云清流見底,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上款為“集六朝人文句”,下款為“乙丑三月方守敦”。
乙丑年為1925年,迄今已近一個世紀。世事滄桑,物是人非,其石柱未被破壞,讓我們能夠領(lǐng)略桐城派書家方槃君“鷙驁蒼硬,體兼分隸”書法的風采,可謂幸甚矣。
吳汝綸這幅條屏是一首自作詩:“東海文明有本初,當時漸被盛何如?誰知岸谷多遷改,更向扶桑問秘書。槃君老弟詩家正句。吳汝綸。”從詩意看,此詩應(yīng)系吳汝綸晚年所作,中華文明原本興盛,可時代變遷,滄海桑田,如今卻要向接受中國文化滋養(yǎng)的日本學習,字里行間透露出深刻反省而又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的感慨。他曾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赴日本考察教育,吸收西學營養(yǎng),便是“更向扶桑問秘書”的具體實踐。
此處“秘書”一詞,暗含用典。盛唐開元年間,日本曾派多批遣唐使團和留學生來長安學習。其中日本貴族子弟阿倍仲麻呂(698—770)傾慕中國文明,取漢語名晁衡,于國子監(jiān)太學完成學業(yè),一舉考中進士,執(zhí)意長留大唐。他在唐朝生活長達37年,先任唐左春坊司經(jīng)局校書,后遷任門下省左補闕、左拾遺、秘書監(jiān)、左散騎常侍、安南節(jié)度使等多種官職。作為中日文化交流的使者,晁衡傳播大量中國典籍和文化到日本,同時也與唐朝許多詩文大家結(jié)下深厚友誼,與李白、王維、儲光羲等均有詩文唱和,王維贈其詩的標題就是《送秘書晁監(jiān)還日本國》。這里“更向扶桑問秘書”句,即隱含晁衡的典故。
吳汝綸以晚清名臣、著名學人和教育家著稱,并不以書法名世。各類書法史著述,包括劉正成主編的《中國書法鑒賞大辭典》、王家葵的《近代書林品藻錄》等,對其書法都沒有涉獵。
其實,吳汝綸作為曾入內(nèi)閣中書的同治年間進士,其書法帖學功底扎實,楷行兼擅,剛?cè)嵯酀瑯忝嘧?,既有顏體的厚重勁健之態(tài),又有王書遒媚靈動之味,極富文人書法的風致。就這兩幅作品來說,前者細骨豐肌,清秀雅致;后者渾厚蒼勁,氣骨開張。兩者皆沉穩(wěn)而富有變化,于楷行中雜以草書,雄健而灑脫,謹嚴而秀逸,在文人書法中別具格調(diào)和風貌。
當今更多把書法之道僅僅看作一種書寫技藝,即我們更多從書藝技巧角度談?wù)摃ǖ母呦聝?yōu)劣及價值。其實,書法作為文字書寫的高級形態(tài),不僅本身是一種書寫藝術(shù),而且也是傳達作者思想認識與情感態(tài)度的工具和渠道。王羲之《蘭亭集序》、懷素《自敘帖》、顏真卿《祭侄文稿》、蘇軾《黃州寒食詩帖》、黃庭堅《花氣詩帖》等,無不既是書法的佳作范本,又是千古詩文名篇,其中描寫的情景和情感打動歷代讀者的心靈。這與現(xiàn)今各類書展和書家所寫書法,多半抄寫傳統(tǒng)詩文或古人雋語,絕不相類。安徽博物院這兩幅作品,除了讓我們領(lǐng)略到吳汝綸書法的風采,更讓我們看到他的睿識和胸懷?!秴侨昃]全集》漏收的這兩幅作品,卻為桐城派及吳汝綸研究提供了可貴的史料。
在這個意義上,古人書法與今人書法不同,因其所書多為自己對人生世態(tài)的獨到體悟和認識,常常具有超越書法之外的多重價值。
(作者單位:安徽省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