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圖上看,斯洛文尼亞居于阿爾卑斯山脈南麓,版圖像一只公雞。這里的亞洲游客以日本老太太團為主,鮮有中國背包客的身影。一些熱門的觀光景點,基本都集中在首都盧布爾雅那,以及距它60千米的布萊德湖區(qū)。

盧布爾雅那人口不足50萬,城市中央有一座綠色的山丘,盧布爾雅那城堡坐落其上。城堡建造于1144年,此后一直被當地人親切地叫作Grad(斯洛文尼亞語,意為城堡),在南斯拉夫時代,這里曾是鐵托的行宮。城堡內有當年城防用的古炮和槍彈,還有幾間禮拜堂和藝術長廊。當地人舉辦婚禮時,往往喜歡選擇城堡上的禮拜堂進行儀式,聽說它的預約難度極大,往往要提前大半年預約方有機會排到。古堡上設觀覽臺,憑欄鳥瞰城市,山腳下蜿蜒流過的盧布爾雅尼察河靜謐地穿過老城區(qū)。老城面積不大,房屋多為黃墻紅瓦,老舊滄桑,倒也整齊。

如同諸多首都城市一樣,盧布爾雅那被河流穿過,這座城市也因河得名。在橫跨城市的橋梁中,人流量最大、位置最為核心而且最有名望的是“三橋”,這個頗有些奇異的名字來源于橋自身的結構。1930年,建筑家約瑟夫·普雷切尼克設計了橫跨河流的石橋,此后又在主橋邊設計了兩座步行橋,所謂“三橋”的說法由此而來,其實就是再簡單不過的“三座橋”之義。據說設計師普雷切尼克性格怪異,受盡世人冷眼,卻因“三橋”名垂青史,斯洛文尼亞500面額的紙幣上就有他的肖像,足見后人對其認同度之高。

小小的三橋如動脈血管一般,緊緊連接著老城與新城,橋邊的中心廣場更是被盧布爾雅那人比喻為“城市的心臟”。在西方語匯中,廣場是指幾條道路相交而成的空地,進而成為露天集市的場所。盧布爾雅那的中心廣場除了承擔露天集市的功能外,還成為國家的文化地標,廣場正中矗立著一尊雕像,他是斯洛文尼亞人的普希金——偉大的民族詩人弗蘭茨·普列舍倫(1800—1849)。他的那首《敬酒詩》吟唱道:“愿上帝保佑我們的土地和祖國,保佑斯洛文尼亞人民,不管他們住在何處,他們都有共同的血統(tǒng),他們都有共同的名姓……”這首詩在1991年正式被定為國歌歌詞,而詩人憂郁的目光,也被永久定格在1000面額的紙幣上。

可以說,在斯洛文尼亞,普列舍倫的影響無處不在。他詩中那強烈的情感、不屈的精神、斗爭的勇氣,逐漸凝結成斯洛文尼亞人的精神信條。這片土地被神圣羅馬帝國統(tǒng)治了500年,此后又成為奧匈帝國的一部分,爭取自由與反抗強權構成普列舍倫這代人的自覺理念,也是后繼者的信仰與希望。1905年,詩人的紀念銅像被安放在中心廣場,現(xiàn)在這里被稱為普列舍倫廣場。掌管藝術的繆斯女神飛舞在銅像上方,仿佛在向人們曉諭:普列舍倫正是被神眷顧的歌者,他會像自己寫的那樣,“照亮損害靈魂的陰云”,“向四外散出無盡芬芳”。

雕像旁多為文藝復興和巴洛克式樣的建筑,有一座粉紅色的弗朗西斯科教堂,每到星期日上午,當地市民都會整裝來此禮拜,同時給普列舍倫雕像獻花。導游們也會帶領游客參觀詩人的銅像,可這些人往往喜歡簡化講解詞,他們指引客人注視雕像的頭頂,說那位手捏月桂枝的繆斯就是詩人暗戀一生的對象,這可純屬瞎說。如果要尋覓詩人的戀人,可以沿著弗朗西斯科教堂的左側步行幾十米,一幢三層小樓的黃色墻壁上,鑲嵌著普列舍倫心上人尤利婭的半身像。她正對著詩人雕像目光投來的方向,如朱麗葉一般倚靠著陽臺,眼神含著一抹清冷。看得出,她并不喜歡詩人,或者說,她從來都不知道詩人對她的情意。

1833年春天,普列舍倫在弗朗西斯科教堂巧遇富商的女兒尤利婭·普里米奇,詩人眼中的尤利婭“玫瑰色的臉潔白又鮮艷,眼睛像明朗的天”,使他瞬間感到愛情的光芒,但他一直沒有勇氣向對方表達愛慕之情,甚至有幾次在舞會上面對面遇到,詩人還是選擇了沉默。他扮演著暗中觀察者的角色,陷入單相思的苦戀不可自拔,正是這種傷感的經驗,刺激他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歌詠愛情的唯美篇章。在這類詩歌中,尤利婭成為一位詩意的人物,讓人想起但丁的比阿特麗斯,或是彼得拉克的勞拉。

1835年,尤利婭嫁人了,轉年,普列舍倫結識了安娜,兩人在一起生了三個孩子,始終沒有舉行過婚禮,也沒有進行登記。臨終前,普列舍倫承認,無論歲月如何流轉,他都從未忘記尤利婭。或許,他愛上的是自己想象中的尤利婭,他為自己的愛情精心修造了一座墳,然后用一生的時間來祭奠它,詩人對此大概清醒自知,他在《告別青春時代》中寫道:“我尋求真正的愛情——一場轉瞬即逝的空夢,在破曉時分便消失了蹤影!”寄居在雕像中的普列舍倫,就這樣靜靜望著不遠處的尤利婭,他始終望著她,仿佛凝視一顆星星。

追隨詩人的足跡,旅行者的下一站往往聚焦于布萊德湖。普列舍倫就在布萊德湖附近的維爾布村降生,他短暫的一生中有很長時間待在湖濱,詩人感覺碧藍的湖水能召喚他頭腦中的精靈降至筆端,他還說,湖邊的風景會帶給人“天堂般的印象”。詩人筆下的布萊德湖就像是阿爾卑斯的眼睛,為繆斯的使徒輸送著清新的靈感。

斯洛文尼亞語中的“布萊德”,指的就是湖。阿爾卑斯山下散落著許多湖,它們源自很久以前的冰川運動,布萊德湖正是冰川融化后形成的湖泊。每到夏季,山頂積雪融化,清泉不斷注入湖中,于是布萊德便有了“冰湖”的別名,彼時的湖水清澈見底,湖面常有天鵝、野鴨和其他水禽,周圍環(huán)繞著綠樹綠草。然而我到來的這幾日頗有些不順,空氣中彌散著雨氣,天空凝滯不開,于是湖面略顯低沉,反而使人感受到一種莊嚴的寧靜。

漫步湖邊,看馬車從身邊穿梭而過,馬蹄聲消失在湖面泛起的水汽中,仿若置身童話。從各國遠道而來的情侶們排起長隊,他們要搭乘一種傳統(tǒng)的貢多拉似的復古小舟,前往島上的圣瑪麗亞教堂。據說,戀人攜手走完教堂的99級臺階,愛情就能定格一生,這自然是一次充滿美好與希望的攀登。彼時我孑然一人,乘舟登島,獨自漫游,無人牽手,但我愿與自己寶貴的孤獨為伍,讓樸素的教堂和寧靜的湖水見證我的光陰。

關于這座巴洛克風格的小教堂,還有著一個凄美的傳說。相傳在16世紀時,一對富有的青年夫婦從外鄉(xiāng)游玩到這里,他們陶醉于布萊德地區(qū)的湖光山色,決心定居于此,并用積蓄修繕了破舊的教堂,希望上帝保佑他們的愛情。不幸的是,奧斯曼土耳其人大舉入侵斯洛文尼亞,丈夫應征入伍,戰(zhàn)死疆場,消息傳來,妻子傷心欲絕,她變賣了家產,鑄成一口大鐘捐給教堂,為天下所有情侶祈求平安。不料,大鐘在裝船運送途中遭遇狂風,船身傾覆,大鐘沉落湖底。今天的湖心教堂里也有一口重達178千克的大鐘,故事中的那位妻子去世之后,當時的教區(qū)主教捐鑄了這口鐘,以紀念這對夫妻,并將他們對愛情的矚望傳遞下去。

緣于這個美麗的傳說,年輕的游客特別是情侶們都不忘走入教堂敲鐘許愿,祈禱愛情天長地久。也許在我們的內心深處,一直都向往和思念著這樣一個地方——一方滌蕩心靈、沉淀愿望的凈土,讓鐘聲帶著我們的幻夢入夜歌行,而我們自己則默默等待著心靈遙遠的回音,幸運的話,我們還會遇到普列舍倫的詩句:

那時,愁云將從我眼前飛升,

希望將在我的心中閃爍,

我要唱出無數美好的歌。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