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我絕對“發(fā)燒”了。不足10平方米的斗室中,一氣呵成“出版”了數(shù)冊詩集。

那時我20來歲,在小鎮(zhèn)邊緣的鄉(xiāng)下教書。單身,住學校樓梯間。這樣的“發(fā)燒”簡直是“發(fā)瘧疾”,止都止不住。這不能怪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要怪也只能怪荷爾蒙的作用。事實上,青春期每個人都做過一陣子詩人,有的涂鴉到紙片上,有的埋藏在心里頭。

初中臨畢業(yè),我忽然被隔壁班的女生吸引,女生穿一條素雅的裙子,裙子上點綴著淺淡的花蕾。若干年后,我琢磨出那叫情竇初開,莫名其妙,但很美妙,寫詩的沖動可能由此釀就。

19歲中師臨畢業(yè)時,感覺血液中的渴望越來越強烈。同年級幾個不安分的哥們兒蠢蠢欲動;而我天生羞澀,長得又不夠高度,因而只能潛伏,夢中輾轉(zhuǎn)反側(cè)。那是20世紀80年代,理想與激情齊飛,夢想共文學一色。人們唱的歌是“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朗誦的詩是“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乘著夜色,我把拉扯成階梯狀的文辭投向天南地北。

也許是繆斯女神打了個盹,我的一首不成為詩的詩被錄用了,錄用我詩作的是大型文學刊物《花城》。但我很氣惱,一是因為刊物明顯安慰我,把我歸在大學生行列,二是因為把我極不在意的那首詩選上了?,F(xiàn)在回想,那真是癩蛤蟆吃上了天鵝肉??堑哪鞘自姾芏?,題目叫“無處不想”,似通非通,事實上是“無處可想”——青春的通病而已。

就在想與不想中,我回到了家鄉(xiāng)。稿費跟著寄了過來,9元稿費,竟綽綽有余地買了一只大蹄髈。1987年的初夏啊,我把自己想象成“在地鐵車站”的美國意象派大師龐德,穿大街過小巷,一個勁地把詩歌當做日記寫。

平時教書,住校,一到暑假,就只能回到鄉(xiāng)間,住家。住家的好處不用說,但黃昏獨步的惆悵卻無處可訴。悶熱中,我發(fā)瘋似的讀現(xiàn)代詩,兩大本美國現(xiàn)代派詩歌選集讓我讀得天花亂墜、意象叢生。1990年代的詩歌似乎也走火入魔,比拼著鉆入“朦朧”“荒誕”“私密”“神經(jīng)質(zhì)”的細胡同,突如其來的商業(yè)大潮洶涌而至,嘩啦啦,詩歌一敗涂地。

但我還是要感謝詩歌,尤其是那些亮麗如絲的詩語、那些清純似水的詩情、那些有如童年捉迷藏的意象、那些令人神往卻可能永遠達不到的意境。

中師畢業(yè),留校工作。正是在那時,我讀起了唐詩。直接原因是參加了1983年江蘇省首屆自學考試,間接的原因是我愛文學,想以此表明不俗。讀著讀著,我入迷了,還購買了上海辭書出版社的《唐詩鑒賞辭典》。唐詩真是風景如畫,特別是那些玲瓏剔透的絕句;至于律詩,則更是有人有事有景有情有境,有時還有理,讓人陶醉。而讀宋詩又讓人豁然開朗,醍醐灌頂。

如果我能在中國古典詩詞上沉浸下去,即使不寫一句詩,也是受益無窮。女兒學理工科,小時跟著我郊游,總一起念唐詩宋詞,還模仿葉嘉瑩講解詩詞。“林花謝了春紅”,女兒一臉哀怨;“一點飛鴻影下”,女兒一臉明朗。何謂意象,何謂意境,觸景生情啊。

很多時候我都反省,如果不是少年狂妄亂“傾吐”,該有多少深刻的“吸收”啊。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詩人,以顧城、北島為代表,他們的詩無愧“一代人”,也無愧“當代人”,但代價太大,許多詩人的人生都成為悲劇,而更多的詩人和詩被無聲地湮沒了。

1990年代,我在讀詩中憤世嫉俗,而不合時宜的寫詩則讓人生不見起色。四周是一片“下海”聲,神圣的詩壇垮了,理想主義的“向前看”轉(zhuǎn)向為現(xiàn)實主義的“向錢看”。

感謝席慕蓉、汪國真。他們的詩明麗曉暢,返璞歸真,重新喚起了“又見炊煙升起”的親切感。當朦朧詩、意識流、現(xiàn)代派作品像水仙王子納西索斯繼續(xù)孤芳自賞時,我一邊茍延殘喘寫著“花非花霧非霧”的詩,一邊也與時俱進唱起“明明白白我的心”。這一唱一發(fā)不可收,竟把詩逐漸拋棄了。27歲后,我?guī)缀醪辉賹戨鼥V詩,更不再為折磨人的現(xiàn)代詩而痙攣。

回到1990年的斗室。我想敘述兩件與寫詩有關(guān)的“少年心事”。

第一件事是編印《凌之抒情短詩集》。“凌之”是我的第一個筆名,這一冊短詩集選錄了19—24歲所寫的詩,量不多,簡短、清晰、單純?!痘ǔ恰飞习l(fā)表的那首短詩自然位列其中,但放在不起眼處。2003年地方政府出版《吳江市文學藝術(shù)人才庫·文學卷·凌龍華》,我把這一冊中的三首短詩作“代表作”予以展示。其中一首《窗》,獲了一個無從考證的“中國首屆微型文學作品獎”:“窗/以它特有的空白/等著你/介入/——長與寬的企盼。/我/用一根蛛絲做成的弦/等著你/撥動/——愛與恨的伸展。”

第二件事是害了一場相思、去了一趟“佛國”。生病住院,遇上了一位白衣小天使,小天使愛看瓊瑤小說,而我枕邊放著一套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五角叢書”,其中一本為《臺灣當代愛情詩選》。病愈了,出院了,沒理由再打擾了。相思襲來,我一口氣寫了幾首長詩,在淌著汗水的夏季,手寫刻印了一本“專輯”《無弦之琴》。拂不去,理不來,剪不斷,在去往普陀山的輪渡上,我虔心求佛。席慕蓉求佛是把自己化成一棵樹,“長在你必經(jīng)的路旁”;我求佛則是把自己化成一片云,“飄到?jīng)]有牽掛的天外”。1990年的數(shù)冊詩集,不少是“意氣用事”,小題大做,一件心事澆筑一塊詩碑。

佛國之旅后,我改了個筆名“凌子”,試圖老成并超脫。這時所寫的詩大多與“漂泊”“遠方”“網(wǎng)”“井”這樣的意象和意境若即若離。還就自己的屬相寫了一首《馬說》,首句“讓我瘋狂讓我嗥叫讓我征服讓我……”青春的狂亂讓我真的不知道該奔向何方。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暴風驟雨過后,鄭愁予的這首絕唱意外地讓我心平氣和??h文化館舉辦文學講座,輔導老師推薦了蘇聯(lián)作家康·帕烏斯托夫斯基的散文集《金薔薇》。老師年輕,才華橫溢,所寫的詩文自成格調(diào),多年后以小說創(chuàng)作出名,他就是作家荊歌。可以說,正是這本《金薔薇》讓我放棄了生澀雕琢,轉(zhuǎn)向了旖旎表述。由此,我的散文、隨筆如爛漫山花,開遍了當時的青年報刊,特別是《新民晚報》的“讀書樂”和《莫愁》的“讀書角”,一度獨領(lǐng)風騷。賈平凹主編的《美文》剛創(chuàng)刊時,編輯老師可能誤以為我是白胡子老爺爺,竟一連刊發(fā)了我的三篇“美文”。今天,我年過“知天命”,卻再也沒底氣投稿了。

由詩而文,可以說是最自然的演進。成長是關(guān)上一扇窗而打開一扇門。詩屬于夢與少年,散文屬于生活與成年人。年輕是幸福的,年輕時寫過詩的人生是美好的。

我還是難忘縣文化館櫥窗里“發(fā)表”的一首首短詩。文化館在松陵公園內(nèi),詩由編輯老師請人用漂亮的毛筆字書寫。星期天,頗有一些文學少年流連于此。

我還是珍藏著那幾本油印的詩冊。它們可能不會再有讀者,但它們絕對不會寂寞。在告別青春與詩歌之際,我又癲癇發(fā)作般,寫了這兩句話,聊作自慰,權(quán)且也作本文結(jié)語:“停駐的地方終究有駐停的懷戀,流淚的季節(jié)畢竟有淚流的甜蜜。”青春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