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記著兒時跟隨祖母去種向日葵的情景。

向日葵種在自留地邊上，自留地偎傍一條野河。河灘上幾棵水柳呆立，歪七斜八的，樹干黝黑、粗壯，枝條瘦細(xì)、柔軟，一蓬青綠倒掛下來，如披頭散發(fā)。河面鋪開三三兩兩的睡蓮、野菱，有青蛙蹲身其上，紋絲不動。河里水草搖曳，水流向南淌著淌著，卻一扭身往西拐去，河道便彎成一瓣西瓜樣的弧度，得名“西瓜灣”。

祖母領(lǐng)著我走田埂。春天里陽光新鮮，平原上熏風(fēng)飄來撩去，像漫游的魚群。油菜花開，金黃耀眼；麥棵拔節(jié)、抽穗，恰是嫩芒初生時，青色迷離；成片的紅花草貼著地面鋪開來，花開絢麗，紅得發(fā)紫，風(fēng)過處紫紅搖晃，竟如水波一路蕩漾而去。你若站到高處瞭望四野，晴天白日下田地是青一塊、紫一塊、黃一塊，大片大片的色塊夾雜著、糾纏著、拼接著，正是一年中最爛漫的時令，莊稼被節(jié)氣引發(fā)，一氣呵成地盛開，遍地怒放，植物氣息風(fēng)來雨去一般，如癡如醉……

萬物沉酣，四周靜寂，春光如微醺。我隨祖母走過一條條田埂，光溜溜泛白的土埂，雜草都被收割了去做肥料，土便松軟下來。不時有螞蚱一躍而起，青翅猛然張開，掙扎出勇往直前的氣勢，可隨即莽莽撞撞跌入莊稼地里，再也尋它不見。一些蜜蜂飄忽而過，急匆匆趕赴春天盛會，在油菜花和紅花草之間，它們是狂歡的精靈。

向日葵就種在西瓜灣旁的坡地上。祖母手握挖鍬木柄，一只腳踩住底部鍬刀上沿，猛一使勁，刀口插入土里擠出一條土縫，祖母順手將鍬柄朝外一偏，土縫擴(kuò)開，我就趕緊上前丟一顆葵花籽進(jìn)去。下種完畢，坡地上的土縫就顯出縱橫成行的陣式來，祖母將帶來的一籃草灰，一把把抓住覆蓋到土縫上，蓋一把壓一下，不讓草灰蓬起來。草灰是從土灶膛里扒出來的，肥力足，草灰塞縫便是漚肥。漚肥之后再澆水，祖母手拎小水桶，下到河邊打上滿桶水，再用小木勺舀水澆草灰。她說：灰要嵌縫，水要澆透，草灰洇水，灰水進(jìn)土，全是肥力吶！祖母在坡地幾上幾下，水澆遍，坡地上就泛起水氣和草灰味，跟泥土氣混合著，在河邊坡地上飄來蕩去。祖母說：土要靠水養(yǎng)，種要靠肥旺。她把小水桶、小木勺裝進(jìn)大竹籃，拎住挖鍬直起身，眼望播種后的坡地，說聲“就等發(fā)棵啰”，便領(lǐng)著我原路返回。

祖母幾乎天天去自留地。她在自留地上種青菜，種韭菜，種蠶豆，種茄子，種番茄……各色各樣的蔬菜，祖母一手蒔弄，它們最后都來到飯桌上，成為我們的盤中餐。祖母用細(xì)竹條搭兩排竹架子，分配給長豆和絲瓜，長豆藤和絲瓜藤攀著竹竿竹架好似比賽著長，不久便長成兩面綠色的墻，再后來長豆藤爬上絲瓜架、絲瓜藤冒上長豆架，你來我往，兩面墻就長成一間屋，藤蔓交織得難分難解、蓬蓬勃勃，長豆絲瓜親兄弟一樣面貼面。辣椒各色各樣，菜椒壯墩墩好比一盞盞小燈籠，朝天椒像一簇花向上開放，尖椒細(xì)長，腰身彎曲，到末梢削尖成一點。祖母說：最辣不過紫辣椒。但我似乎從未見過紫辣椒，或許祖母從沒種過，也可能這最辣的紫辣椒原本就是傳說罷。自留地最高處，祖母年年種下兩壟山芋。山芋長大了，土壟蓋不住，被撐破，就有紅皮山芋從開裂處向外張望，探頭探腦的。你只要伸手撥開土疙瘩，揪住藤根用勁一拉，一片碎土嗦落落掉罷，一窩山芋便見了天光，新鮮得好像只只都在顫抖呢！

向日葵新芽出土，歡快生長。祖母說：向日葵容易伺候，只要澆點水，稍微施點肥，它就自個兒長了。春夏之交，向日葵腰桿挺直，個子直朝上躥，它們年年趕上我身高，再越過我頭頂，還接著往上長，我得抬頭仰望它們。這景象叫我多少有點沮喪，祖母安慰我：葵花只有一年命，寶寶長命百歲呢，寶寶慢慢長，奶奶慢慢老。向日葵頭頂結(jié)盤了，葵盤起先像一枚小球，越長越大，最后長成一只只小面盆，葵花籽顆顆粒粒排列在盤中，整整齊齊。到盛夏，向日葵花開，一朵葵花便是一顆小太陽。祖母說：葵花開得足，瓜子顆粒足。河灣坡地上，祖母的向日葵一團(tuán)團(tuán)盛開，外圈花瓣奮張，內(nèi)圈花蕊密密匝匝，花瓣花蕊全是金燦燦的，映得河灣亮黃如入幻境。一些花瓣花蕊飛落河面，鋪出一片碎金，便有魚群歡聚過來，唼喋其間……

秋天收割向日葵，祖母用棒槌敲打葵盤，葵花籽撲落落跳出來，聚在竹匾里。晾曬之后，顛掉癟子，祖母將葵花籽裝進(jìn)布袋，袋口用細(xì)繩扎緊。農(nóng)歷年底，祖母在灶間炒年貨，年年總是首先炒那袋葵花籽。瓜子起鍋后，我伸手拈過幾粒就嗑，祖母趕忙止住：燙吶！燙吶！熱茶涼瓜子，瓜子涼透才香吶，日子是一天一天過，瓜子要一粒一粒嗑，不慌不忙，才有長性……

是要經(jīng)過一些日子，累積足夠的閱歷，我才能領(lǐng)會祖母生前的那些喃喃嘮叨。在祖母身后的世界上，向日葵依然在春天發(fā)芽，在盛夏開放，到秋天成熟，一年一輪回。所有的生命均為凡俗，植物、人物概莫能外。想起向日葵花容爛漫時，祖母仰臉微笑、滿心歡喜的神情，想起她健在時年復(fù)一年蒔弄各式各樣的蔬菜，想起那些茄子、番茄、山芋、土豆、辣椒、長豆、絲瓜、韭菜……它們繽紛爛漫，它們的生命曾經(jīng)開放在祖母的生命中，就像長豆藤與絲瓜藤生長在一起，就明白——凡俗的生命總有詩意，只是我們難得領(lǐng)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