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舉著望遠鏡往對面看。太陽剛從山頭探出來,陽光是橘色的,輕輕觸碰著父親有些稀疏的白發(fā),像在一根一根的發(fā)梢上跳舞,柔媚極了。
對面也是山。不僅對面,東西南北都是山。這個地處隴南禮縣的村子,嵌在山溝里,十幾二十戶人家,擺在一級一級臺地上,像群山懷抱中的嬰兒,酣暢而恬靜。山上有樹,一叢一叢綠著。姨父指著對面說,“那一片,對,就凸出的那里,是我栽的,六七年了,樹慢慢長高了,山綠了,也好看了”。
這次從五六百公里外趕來,是看望病重的姨娘,她不想住院,且不愿留在城里,堅持要回到山里來,似乎要將這里當作她終老之地。
我和父親幾個來探望,穿過山下集鎮(zhèn),小車又盤旋著上了幾個很陡的坡,就不能走了。余下的路,只能步行。不遠處的山梁上有三四個漢子往這邊望著,“哎——”喊了兩聲。我聽到了,心里忽然很感動,向他們揮了揮手,這是村里派來接我們的。他們腳步很沉,噔噔噔地從高處踏將下來,背著簍和繩,將我們帶的東西接過去裝進簍里、捆在背上,憨憨地笑著,邁步上行。我此時才發(fā)現(xiàn),他們中有兩個應該已五十開外,另兩個稚氣未脫,還是少年。他們口音有些拗,我們聽不太懂,但比比劃劃也能猜出一些彼此的言語。
昨天剛下過雨,空氣濕潤,山路松軟,踩上去很舒服。路過三兩間敗落的屋子,主人已經(jīng)遷到城里,不住這兒了。轉(zhuǎn)過一道梁,眼前大片油菜花,黃澄澄地燦爛了整面山坡。我們在花間行走,油菜花香濃郁得像化不開的曠世情緣。走過油菜地,又是青稞,綠油油的,麥芒豎立,還沒到灌漿時節(jié),青稞的頭顱仍然挺得帥直。一陣微風吹過,稍有涼意。
正是5月,天開始慢慢熱了,山里卻特別涼爽。我們一路聊著村里春耕秋收的農(nóng)活,聊著后生們的外出打工,聊著娃們每天上學要走四五里的山路。半個多小時過去了,眼前一片開闊,接我們的一位老哥說到了。對面坡上散著十多戶宅院,一條山路,像一段彎彎曲曲的繩索,盤了過去。其實,我的家鄉(xiāng)也有這樣在大山深處的村莊,我曾經(jīng)站在山頂?shù)墓飞希礁C里的村子,心想著村里的農(nóng)人過著怎樣的生活。如今,我以前猜不透的日子已經(jīng)近在眼前了。
我們繼續(xù)順著“繩索”走,不多時,姨父迎將過來。大老遠地,伸出了雙手。
近一個小時的山路,雖然小有坎坷,偶有泥濘,其實不難走。父親邊走邊講他青年時走過的一段山路。說“走”好像不準確,應該用“爬”和“挪”更貼切一些。20世紀80年代,他和我姑父去一個山村,有段山路特別窄,只能單人側(cè)行,一邊臨陡壁,一邊是懸崖。傍晚下山,突遇大雨,山路濕滑,不能正常行走,只能坐著一屁股一屁股往下挪。姑父嚇得不輕,不斷念著“阿彌陀佛,菩薩保佑”。父親一路嚷著“慢些再慢些”。等爬下山,他們已成了兩個泥人,卻都大笑,慶幸撿了一條命回來。我平日很少能聽到這些事,父親的記憶好像在慢慢萎縮,有些是記不起,有些是不愿說。只要聽到的,我都想記下來,以此當作他的身心脈絡,供我慢慢觸摸。
姨娘在土炕上躺著,吃得不多,說得也不多,神情卻很踏實??吹贸觯矚g山里的家。
鄰近的幾戶,似乎都沾親帶故。夜里去鄰家借宿,被褥都是新的,土炕燒得三分熱,這是怕我們受不了山里的陰涼。大門開著,整夜不插閂。夜不閉戶是山里多年的習慣,對我們這些山外人而言,卻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次日,我們是被鳥鳴聲喚醒的。說是紅鸝,還有喜鵲啥的,天剛亮,它們就嘰嘰喳喳地唱遍了整座村莊。我很久沒在鳥鳴聲中醒來了,初聽時竟然忘了自己身處何地;再聽,心里已經(jīng)樂開了花,原來我是步入“處處聞啼鳥”的詩境了。不止有鳥鳴醒夢,還有山花炫目。我踱出院子,登上山坡,一叢一叢的山花已經(jīng)醒來,打破碗花、鐵線蓮、野豌豆、狹葉珍珠、鳳尾絲蘭……不管不顧地綻開了笑臉。還有花椒,這是隴南盛產(chǎn)的調(diào)料,外形是樹的模樣,在山上隨處可見。
莊戶人家還在煮罐罐茶。借宿的這家兒女們都出山打工了,只剩老兩口。老人出來喊我們。老人已逾八旬,長髯花白,皺紋密布,卻精神矍鑠??簧先计鹆嘶鹋瑁鹋柽@物件已經(jīng)很少見了,村里卻很普遍。炭火很旺,煙氣繚繞,抬頭看,屋頂?shù)拇疽呀?jīng)烏黑,是那種純粹的不見一絲其他顏色的黑??梢娀鹋枰言谶@個屋子燃燒了許多春秋。老人請我們喝茶吃饃,熱情地給我們遞來一個小小的酒盅一樣的杯子。我嘗了一口,苦不堪言。老人大笑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喝這個了。
我們回到姨父家,看院外靠墻立著一個連枷,是脫麥粒用的,父親很興奮,走過去,拿起來揮舞,動作很嫻熟。我印象中,父親一直在鄉(xiāng)鎮(zhèn)上班,好像沒見過他干農(nóng)活。這次看他的架式,算是更正了我的記憶,也復活了父親的歲月。
姨父拿出一個望遠鏡遞給父親說,這個望遠鏡好,遠山的綠看得真真的,像在眼前一樣。于是,父親端起望遠鏡舉到眼前,特別像戰(zhàn)場上的將軍,隨著姨父手指的地方,看到了一片已經(jīng)成長起來的樹木。姨父說,那片已經(jīng)成林了,不容易啊。他很感慨,說很早以前,山里大煉鋼鐵,林子都毀了,這些年開始育林,很辛苦,但成效很大,值得。兩個老人在一起,嘆古撫今,話特別多。平日沒事時,姨父背個簍,出去挖些草藥,拾些野菜,倒也悠閑自在。這不,午餐時,桌上有好幾個菜,像蒲公英、薺菜、羊肚菌,都是他剛從山里現(xiàn)挖的,色香味俱佳,一吃就忘不了。
環(huán)境的改變,對心態(tài)大有裨益。也就兩日,我們出了山,回了家。又隔幾日,傳來消息,姨娘的身體慢慢恢復了。又過了四五年,大山里的人家,已經(jīng)搬出了深山,住進了川區(qū)或城里。但姨父仍然舍不得他的老宅,每年總要回去一趟,即使看一看,也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