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就聽老輩人說:“丫髻山七十二洼,洼洼歸塘馬。”老話聽多了,耳朵生繭,便懶得理會,不去深究。未料歲月沖刷,時光過濾,一些鄉(xiāng)村老話不時從記憶積層中脫穎而出,就像流水蕩滌污垢濁物,石塊便從河床里裸露出來,在陽光下發(fā)亮。

丫髻山在溧陽最北端,坐落于茅山山區(qū)南沿,海拔超過400米,凸起在蘇南地面上,是一片山巒的最高峰,有些鶴立雞群般的高傲。山峰是一高一低兩座緊挨著,猶如一位盤髻女子。也有稱丫仙山的,帶著幾分超凡脫俗的念想。丫髻山西面,隔開不遠距離,另一座山逶迤成長條,山脊近似一脈直線,兩端卻稍稍聳起,輕盈上翹,仿佛一副對稱的屋脊頭,由此得名——瓦屋山。

山名大多象形,若帶幾分神采,便能牽動飄飄搖搖的想象。“叫丫髻的仙姑從瓦屋山上走下來,朝東走,到韭菜山去割韭菜,韭菜山蹲在丫髻山東面,是個小山崗,饅頭模樣,滾滾圓,遍地長著野韭菜,一蓬一蓬,都有甘蔗一樣高,韭菜山就是丫髻仙姑的菜園子……”春天里,馬老師帶我們出校門,向北走四里路,到塘馬村,爬上水庫大壩,他手指遠山講故事。我們跟著他的故事張望過去,果真看見仙姑從山上走下來,好像是從天上走下來,看見風吹上她的額頭,掠過她的發(fā)髻,我們甚至還嗅出了炒韭菜的滋味,老遠飄過來,一股一股的香。但我們就是看不見饅頭一樣的韭菜山,和甘蔗一樣的野韭菜。

馬老師說:“你們太小了,等長大了,長得像我這樣高,你們就會看見了,會看得清清爽爽的。”我們都等不及長大,著急要看仙姑的菜園子,一齊叫嚷,要老師掮我們到他肩頭上,好讓我們立馬蹬腳就見到韭菜山。老師一口氣把全班31人一個一個托舉個遍。但我們站到老師肩膀上,還是沒見到仙姑的菜園子。馬老師解釋說:“你們還小,小眼睛還沒大力道,老遠老遠的地方你們哪里能看得清呢?”他這樣說著,有點氣喘了,一屁股坐到水庫壩沿上,同時張開雙臂,像一對翅膀似地擺了擺。我們明白他的意思,就在他左右一個挨一個坐下去,好像一排麻雀停歇在一條電線上。

春來庫水發(fā)藍,遠處淺水草灘上不時有魚跳躍而起,銀光一閃一閃,水氣里飄來青草味道,有點腥,還有點甜。老師說魚在下子呢,魚子貼在雜草上,幾天之后,就會游出一陣一陣的小魚,都由大魚帶隊,先在草灘上找食吃、學游泳,等到長大點就朝水深地方游,游到廣闊天地去。這當口,一群野鴨突然掠起,拍打著水面啪啪起飛,聲響在庫里傳蕩,四面都起回音,裊裊不斷。夕陽快要擱上西面山頭了,我們跟著馬老師靜坐,看遠山干干凈凈又安安靜靜,是一片青綠色的畫,就架在水庫對岸,倒影停泊在水里,仿佛你只要一伸手就夠著,仿佛你站起來跳一步,自己就能坐到瓦屋山屋脊上。

那年我們?nèi)昙?,馬老師高中畢業(yè),來鎮(zhèn)上中心小學做教師,當我們班主任。他家就住塘馬村。塘馬村就匍匐在水庫大壩下,一片矮房子,中間伸出一縱一橫兩條枝枝葉葉來,是村道旁生長的樹。村東南兩里遠有座烈士陵園,青松翠柏間矗立一塊高大紀念碑。1941年冬天,新四軍十六旅數(shù)百將士在此抗擊日寇,旅長羅忠毅、政委廖海濤壯烈殉國。每年清明節(jié),我們列隊進入陵園祭掃。馬老師說,他家靠近村中央,當年堂屋借給新四軍,住下一個通訊班,戰(zhàn)斗打響那天,村東橋頭新四軍架了一挺機關(guān)槍,機槍手就是廖政委。

馬老師說這些老話都是他從村上老輩人那里聽來的。老家方言所稱“老話”不僅指諺語、歇后語之類,還包括老故事、老傳說,上代傳下世,鄉(xiāng)人一律統(tǒng)稱“老話”。馬老師還告訴我們:丫髻山七十二洼,說的是山腳底有72個大水洼,全是山洪暴發(fā)一下子奔下來砸成的大水坑,72洼水一起涌出來,統(tǒng)統(tǒng)朝塘馬沖過來,塘馬地勢矮嘛,老話說“水從塘馬過,十年淹九歲”,所以新中國成立后政府就造了這座大水庫。說到這里,老師又張開雙臂,好像就地筑成一道攔洪大壩。我們探著腦瓜子,順著他兩臂所向東瞧瞧、西望望,看見大壩從東山頭一路伸過來、又朝西山頭一路伸過去,筆直平坦的,沒一點疙瘩和皺褶,我們就坐在它中間位置上。

那是幾十年前的場景了,馬老師還是初出茅廬的小青年,總是隨身背只軍綠書包,已經(jīng)陳舊褪色了,背帶邊沿起了毛。有時候,他從包里隨手摸出一把口琴來,金屬的,發(fā)亮呢,他擦擦揩揩,便鼓動嘴巴吹出一首首歌。我們圍住他,仰著頭聽??此档妙^搖身子晃,最后眼睛也閉住了,便有同學偷偷學他姿勢,跟隨他的節(jié)奏,像模像樣地模仿他——到最后,所有圍觀者全忍俊不禁,嘩一下哄散而去,留下吹琴的和模仿的,對面立住,愣在那里,面面相覷之后,兩人都咧嘴張口,笑出聲來……

馬老師正式退休那一天,母校為他舉行榮休儀式,我們這些老學生從四面八方趕來祝賀。聚會上,老師竟然掏出他的那把老口琴,即興吹奏兩曲,分別是《讓我們蕩起雙槳》《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曲罷,說起他初到學校做老師,某天中午站在冬青樹下吹口琴,有位同學搖頭晃腦模仿他,學得太投入了,閉住眼睛嘴里還嗚嗚啊啊唱起了歌,卻沒發(fā)覺老師已經(jīng)瞪大眼睛看住了他。老師一邊這樣回憶,一邊就用目光盯住我瞧。我忍不住笑出聲,老師也哈哈大笑——距離冬青樹下他跟我相對一笑,已有數(shù)十年光陰。

春節(jié)返鄉(xiāng),我去馬老師家拜年。老師捧出厚厚一沓紙,是他寫的書稿。他說,退休后一時不曉得做什么才好,無所適從,焦慮、失重,丟魂落魄一般活著,忽一日往事聯(lián)翩而至,記起幼年時在村上夜夜聽“老話”,只怕現(xiàn)今沒人聽、今后要失傳,便動了書寫出來的念頭。老師前后寫了五年,得86篇,計23萬字,工工整整抄錄在方格稿紙上,書名取作《吾鄉(xiāng)老話》,首篇便是《洼洼歸塘馬》。

老師說:他用五年時間寫書,好像是給自己一輩子造錨地、做了結(jié),余生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已無關(guān)緊要,不會再有焦慮和失重,下錨啦,心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