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圖書館借了一本汪曾祺的《打漁殺家》,是別人編選的他的文論集。我搜索了一下,發(fā)現(xiàn)他的文章被編輯出版了200多種選本,這本《打漁殺家》大約也是其中之一吧。我以為汪曾祺早已被人淡忘了,他那些平淡而精美的小說和散文是不會有多少讀者的,所以這個結(jié)果多少有點意外。
一位朋友說,現(xiàn)在人們講究生活美學(xué),汪曾祺的書受歡迎并不奇怪。前兩年倒是聽說過古琴、茶藝、美食等正在成為時尚,這大概就是生活美學(xué)吧。說汪曾祺的書流行和這種風(fēng)氣有關(guān),倒也不能算冤枉。他寫美食、寫花草樹木、寫昆蟲、寫游戲、寫喝茶,以及地方節(jié)慶、民間風(fēng)俗,以致有人徑直說汪曾祺是一位生活家,其意大約是說汪曾祺是日常生活的欣賞者、贊美者,這也不無道理。
他寫過一篇散文,叫《昆明的花》,里面“葉子花”是這樣寫的:
葉子花別處好像是叫做三角梅,昆明人就老實不客氣地叫它葉子花,因為它的花瓣和葉子完全一樣,只是長條頂端的十幾撮花的顏色是紫紅的而下邊的葉子是深綠色的。青蓮街拐角有一家很大的公館,圍墻的墻頭上種的葉子花。墻頭上種花,少有。
文章寫了昆明十幾種花,都是這么寫的,沒有什么別的深意,也不象征什么東西。也許有人會問,寫這個干嘛?我以為,汪曾祺就是覺得葉子花好看,寫下來讓更多的人知道葉子花,有機會看到了說,“這就是葉子花?是挺好看的”。如此而已。
汪曾祺是當過“右派”的。當“右派”當然是很倒霉甚至很痛苦的事情,但對于在西南聯(lián)大那個人才濟濟的地方就被視為才子的汪曾祺來說卻未必。解讀作為“右派”的汪曾祺的心理狀態(tài),對于我們認識他也許更有價值。
他在《隨遇而安》一文里回憶道:
我當時的心情是很復(fù)雜的。我在那篇寫“右派”的小說里寫道:“……她帶著一種奇怪的微笑。”我那天回到家里,見到愛人說,“定成右派了”,臉上就是帶著這種奇怪的微笑的。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笑。……人到了極其無可奈何的時候,往往會生出這種比悲號更為沉痛的滑稽感……
數(shù)年之后,汪曾祺已被摘掉“右派”帽子,在樣板戲《沙家浜》劇組寫劇本,有人私下告訴他江青的指示:汪曾祺是控制使用。他當時汗就下來了,臉色都變了,他自己說是打成“右派”時落下的毛病??梢姰?ldquo;右派”這事對汪曾祺打擊之重、創(chuàng)傷之深。他也并不是刀槍不入的世外高人。
然而,既然已經(jīng)當了“右派”,汪曾祺便“隨遇而安”起來,自說是:“‘遇’,當然是不順的境遇,‘安’,也是不得已。不‘安’,又怎么著呢?既然如此,何不想開些。如北京人所說:‘哄自己玩兒。’當然,也不完全是哄自己。生活,是很好玩的。”
“生活,是很好玩的。”
懂了這句話,大概就懂了汪曾祺大半。順利的時候,這句話誰都會說,倒霉的時候,還是這個態(tài)度,那便不容易了。沈從文說自己的這個學(xué)生:“他的文章應(yīng)當說比幾個大師都還認真而有深度,有思想也有文才!‘大器晚成’,古人早已言之。最可愛的還是態(tài)度,‘寵辱不驚’!”為什么汪曾祺能“寵辱不驚”,就是有這句話在心里頂著。
于是,汪曾祺便興致勃勃地從一個文學(xué)才子變成了農(nóng)業(yè)工人。干各種重活之外,他還是一個給葡萄噴波爾多液的能手。這活不重,但是很磨人,葉面噴一遍,葉背噴一遍,噴多了不行,噴少了也不行。農(nóng)業(yè)工人們不耐煩干這個,汪曾祺卻干得興致勃勃。從對這種簡單、細致、持久的工作的態(tài)度中,能看出汪曾祺平穩(wěn)而柔韌的性格特點。
看他寫那一段生活的小說和散文,你會發(fā)現(xiàn)他雖然是以戴罪之身下放勞動,但心情很不錯。除了干活,他還演戲、做布景、化裝、布置展覽、畫馬鈴薯。他曾用戲劇油彩把一群要去跑旱船的女工打扮得如花似玉。這日子過得!
他的《七里茶坊》是一篇被忽視了的小說。有不止一位作家說過不愿寫臟東西,《七里茶坊》寫的卻是掏糞,汪曾祺心里只要稍微有點膈應(yīng),這篇小說是寫不成的,至少是不能寫得讓人絲毫不覺掏糞之臟。他說什么?他說:“我于是猛吸了一口氣,品味著貨真價實、毫不摻假的糞干的獨特的、不能替代的、余韻悠長的酸味。”他連糞干的氣味都能欣賞,還怕什么?
汪曾祺下放勞動的地方是河北張家口,口蘑就出在那里。他大概是自己采了一點口蘑,裝在一個白茬木盒里寄回家。他在那個白茬木盒外頭畫滿了菊花,畫得還挺好。他畫這個干嘛?給誰看?給老婆孩子?那個木盒寄到家肯定就扔了。其實就是他自己想畫,覺得那個白茬木盒光禿禿的缺了點什么,畫上花,他心里舒服了。我覺得這個畫了菊花的木盒才是汪曾祺最杰出的作品。都淪落到這種地步了,他還能有這樣的心境。我相信,他畫這些菊花的時候,心里肯定很安靜、很美。過去那個少年成名的汪曾祺,將來會不會在這當一輩子農(nóng)業(yè)工人,都跟此刻的他無關(guān)。他就是心里干干凈凈地在畫菊花。他畫的是他心里的生活。
莊子說:“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正在木盒上畫菊花的汪曾祺,就是這句話的絕佳的形象注解?;蛘哒f,“生活,是很好玩的”,這句話汪曾祺并不是嘴上說說,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是這么想的。他似乎是天生的對日常生活充滿了興趣,而且不可改變。
如此說來,好像汪曾祺眼里全是美的有趣的人和事,這倒也未必盡然,事實上也不可能。他也有不以為然的、討厭的東西。
在小說《異稟》里,他把那些舊日的市井細民的日常生活寫得那樣細致,那樣生意盎然。王二的熏燒攤子上的各色食品宛如藝術(shù)品一樣值得人們?nèi)バ蕾p、贊嘆,即便是保全堂地位最低下的、有點愚笨的陳相公,他那種經(jīng)常挨打的處境,汪曾祺也沒有寫得悲哀凄慘。陳相公也有自己的樂趣,傍晚時分,他爬上屋頂收曬好的中藥時,看那些店鋪和人家的屋頂,看遠處的綠樹、綠樹后面緩緩移動的船帆,看鴿子、風(fēng)箏,看變幻多姿的巧云。這篇沒有矛盾,沒有沖突,幾乎全部是用生活細節(jié)構(gòu)成的小說的主題,在我看來并不是結(jié)尾時陳相公和陶先生跑到廁所去模仿王二的大小解分開,諷刺他們把對未來的希望寄托在這種生理習(xí)慣上,而是說生活本身是充滿生機和希望的。對于陳相公和陶先生,大概連諷刺都算不上,倒不如說是同情中的一聲惋嘆。盡管如此,對于陳相公和陶先生的這種因愚昧而生出的不著邊際的寄托,汪曾祺至少是不贊成的。
《晚飯后的故事》的用意寫得極其隱晦,不仔細琢磨你不知道他要說啥。郭慶春家里窮,十二三歲就去掙自己的衣食,后來又去學(xué)戲。舊社會學(xué)戲很苦,可郭慶春咬著牙撐下來了,快畢業(yè)的時候他倒了倉,“一字不出”。戲唱不成了,郭慶春拉菜、賣西瓜、賣柿子討生活。新中國成立,郭慶春嗓子也出來了,到外地的劇團重操舊業(yè)。“經(jīng)過了生活上的一番波折,他這才真正懂得在進科班時他媽跟他說的話:‘要肚里長牙。’他在臺上從不偷工惜力,他深深知道把戲唱砸了,出溜下來,會有什么后果。他的戲碼逐漸往后挪,從開場頭一二出挪到中間,又挪到了倒第三。他很知足了,這就到了頭。在科班時他就知道自己唱不了大軸,不是那材料。”后來,他跟一個女領(lǐng)導(dǎo)結(jié)了婚,進了導(dǎo)演訓(xùn)練班,當了導(dǎo)演,調(diào)回了北京,有了孩子,有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他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因為滿意,就沒有理由不發(fā)胖,于是就發(fā)胖了。”汪曾祺這是要寫一個導(dǎo)演的成長史嗎?顯然不是。在縷述郭慶春的經(jīng)歷時汪曾祺沒有一句褒貶,但是也沒有《異稟》里那種對小市民生活的欣賞與溫情。他像是在講述一個跟自己隔著一層玻璃的故事。這在汪曾祺的作品中是很少見的。
如果你知道一位作家曾說過:為了生存而生存才是最大的悲劇,這篇小說就不難理解了。郭慶春沒干過壞事,沒有坑蒙拐騙,沒有陷害同行,他所有的努力咬牙不過是為了吃上飯,吃上好飯而已。吃上好飯以后呢?沒有了。“他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這樣的人到處都是,我們隨時都可以碰到,但汪曾祺對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不以為然,所以郭慶春的故事中散發(fā)著小市民的庸俗氣息。這種庸俗更常見,更普遍,更不容易被察覺。
鮮明地表露汪曾祺對庸俗不屑的是小說《金冬心》。小說里的金冬心倒是懂“生活美學(xué)”的。買名硯(一塊紅絲碧端、一塊蕉葉白),喝碧螺春,讀《金剛經(jīng)》,賞寶珠山茶,還想買10盆五兩銀子一盆的素心蘭,并自以為“這樣的蘭花,除了冬心先生,誰配?”然而,他去陪兩淮鹽務(wù)道鐵保珊大人吃飯了。請客的是大鹽商程雪門。席間行酒令,程雪門出了洋相,因為說了一句“柳絮飛來片片紅”,引得一席人嘩笑。那“程雪門正在滿臉紫漲,無地自容,忽聽得金冬心放下杯箸,從容言道:‘諸位莫吵。雪翁此詩有出處。這是元人詠平山堂的詩,用于今日,正好對景。’他站起身來,朗吟出全詩:廿四橋邊廿四風(fēng),憑欄猶憶舊江東。夕陽返照桃花渡,柳絮飛來片片紅。”這詩是金冬心隨口現(xiàn)編的,卻輕輕地把程雪門的尷尬化解掉了。這就是魯迅所說的“商的幫閑”的生動寫照。第二天程雪門派人給金冬心送來1000兩銀子。錢有了,金冬心讓把10盆五兩銀子一盆的劍蘭送來,卻讓人把不幫他賣上有自家書畫的方燈的袁子才的10本《隨園詩話》搬走,還罵了一句“斯文走狗”。
金冬心在罵袁子才,汪曾祺卻是借金冬心之口罵金冬心。不過繞了這么個彎子,罵得就沒有那么痛快而已。粗心的讀者也許會忽視掉汪曾祺真正的用意,反而對汪曾祺在小說中寫的那個“清淡而名貴”的菜譜更感興趣。
這也怪汪曾祺自己。他固然也有不以為然,有諷刺,但他不愿讓讀者感到痛苦,更不會讓讀者感到絕望。他說:“我認為作家的責任是給讀者以喜悅,讓讀者感覺到活著是美的,有詩意的,生活是可欣賞的。”
“給讀者以喜悅”,這就是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目的。汪曾祺見識過苦難,也經(jīng)歷過苦難,“知道人生多苦辛”??伤男愿?、教養(yǎng)、趣味決定了他不會去寫那些讓人悲痛欲絕的苦難。所以,在他的筆下,沈沅雖然被打成了“右派”,生活仍然是有希望的,因為有王栓、褚大姐、趙所長……
雖然有痛苦和丑陋,但“活著是美的”。
(作者單位: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xué)人文與發(fā)展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