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開始重讀《瓦爾登湖》。書是不久前買的,是新的版本,全新塑封,放在書架上多日,路過時總?cè)滩蛔《嗫此谎?。當窗外吹進家里的風有些涼意的時候,我決定把它取下來讀掉。
讀一本書而已,為何還要下決心呢?想了想,原因無非是,這本書很多年前曾讀過,再讀是重復,另外還有一層隱秘的意思,就是擔心破壞了《瓦爾登湖》在我心中的印象——這么多年來,這本書對我而言,一直是如湖水般清澈的存在,偶爾閉眼想想,能抵御掉許多浮躁,讓我變得神清氣爽,我擔心我現(xiàn)在的閱讀眼光變渾濁了,難以再辨認出它的好。
1845年,28歲的亨利·戴維·梭羅拋棄了在城市里的體面工作和豐厚報酬,來到了距離康科德城兩英里處的瓦爾登湖——那個年代的城市,在生活方式方面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單一刻板的現(xiàn)象,出于內(nèi)心深處對城市生活方式的排斥,梭羅選擇在瓦爾登湖隱居,他在那里建造了自己的房屋,居住了兩年,并寫出了經(jīng)典名作《瓦爾登湖》。
再次讀《瓦爾登湖》,刷新了我的兩個印象,一是瓦爾登湖并非遠離都市,實際上它有點兒像都市的“后花園”,是城市人抬腳就可以到的地方;二是梭羅也并非那么孤獨,他常離開湖邊小屋,到不遠處的村子晃悠,也時常在小屋中接待慕名而來的朋友。至于為什么這么多年來,我一直覺得瓦爾登湖渺無人跡,覺得梭羅十分孤獨,可能是先入為主地代入了許多個人的想象,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份想象居然覆蓋了原著中的真實場景——我把梭羅的瓦爾登湖變成了自己的。
于是,我在這個秋天開始重讀《瓦爾登湖》,也約等于把瓦爾登湖還給了梭羅。我坐在陽臺的蒲墊上讀這本書,累了的時候,會把手頭這本讀到一半的書放在凳子上,眺望遠方讓眼睛休息。那一刻,我的精神世界一半在自己的居所中,一半在梭羅居住的環(huán)境中。我承認我被梭羅所描述的一切深深地吸引,在閱讀這本書的過程里,已經(jīng)不知不覺成了他的鄰居或朋友。
梭羅并非一個不喜歡社交的人,他只是對社交沒有那么大的熱情而已。即便陌生如我,在那個時代如果敲門而入(他的家從來不上門鎖),他在家的話,大概率也會請我喝上一杯。如果他不在家,你也可以隨意在此休息一會,找點吃的喝的都沒問題,只要不拿走他的書就好,梭羅在《瓦爾登湖》中極少記錄他生氣的時刻,其中之一便是有不速之客趁他不在家的時候,拿走了他的一本書。
梭羅所建的房間是木結(jié)構(gòu)的,房屋的大梁是愿意給他提供幫助的村民免費送他的,房屋所需要的門窗是購買來的拆舊品,簡單的幾樣家具,要么是自己動手做的,要么是從村莊堆砌廢品的雜物間里免費取得的。在忙碌了一段時間后,梭羅列出了建造這所房屋的費用,一共花費了28.125美元。
房屋廉價,但他卻極愛。天氣好的時候,他會把家具都搬到屋外的草地上,請它們曬曬太陽,他則仔細地拖地板,把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這打破了以前我總認為這樣的木屋不適宜居住的想法,事實上,梭羅對于它的舒適度非常滿意,如果在打掃干凈之后,再在花瓶中放上一束采來的野花的話,那就不能用滿意來形容,而應該是極大的幸福了。
這所房屋沒有給梭羅帶來任何局促的感覺,反而讓他覺得徹底得到了解放。梭羅說,住在這樣的房間里,每年他只需要工作六周,便可以滿足基本生存需求,剩下的時間,他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
梭羅對瓦爾登湖的描寫很美,美到不必引用其中的語句,單是遐想一下也能被打動到——他成功地把那片湖放置到了讀者的腦海里。有一個細節(jié)可以證實瓦爾登湖的水干凈清澈到什么地步:有一次梭羅拿斧頭去鑿冬天湖面的冰,不小心斧頭掉了下去,他能清晰地看到斧頭的頭部戳入湖底,而斧柄則朝向他豎立著,于是他找了一根繩索,打了一個扣,掛在斧柄的某處,將斧頭打撈了上來——整個過程大概如此。
我讀到這一細節(jié)的時候,覺得迷人極了,一把斧子從冬天凜冽的湖水中躍然而出,這是多么超乎想象的畫面。此外,瓦爾登湖在梭羅筆下,仿佛一顆巨大的水滴,它映照著星空,自然也映照著他居住的房屋,從遠到近,瓦爾登湖都關(guān)照著萬物,能在瓦爾登湖邊有一個住所,這簡直是天賜之禮。
想想梭羅的房間,再看看自己的房間,我不禁無聲地做了幾下深呼吸,但沒有嘆氣。我沒有嘆氣的理由。絕大多數(shù)住在高聳入云的樓房里的人,都沒有嘆氣的理由,因為在過去某個時間段,可以住到這樣的房間里,是一種夢想和追求。高樓大廈作為城市的象征,佇立在大地上,是一個隱喻,它象征著得到與擁有,預示著存在與征服,當然也包含著失去與失落。
當人們站立在擁擠的電梯里,向著天空的方向迅疾上升的時候,心里難免產(chǎn)生過一些矛盾、復雜的想法,它會催促你走到更開闊的地方去,去鄉(xiāng)村,去田野,去江河湖海,去哪兒都行,只要能夠離開。人們不停地發(fā)揮著自己浪漫的想象,然后在電梯“叮”的一聲停頓開門之后,再一頭扎進房間里,幾個甚至幾十個小時不出來。
旅行的時候,無論在哪里,只要遇到一處孤獨的、破敗的房屋,我總?cè)滩蛔《嗫磶籽?,潛意識里,會產(chǎn)生想要進去收拾一下在此居住的愿望,也愿意花費很多時間,把它變成梭羅的小屋——這肯定不是真實的想法,它產(chǎn)生自何處,誘因是什么,一時半會尚且搞不清楚。人之所以渴望旅行,只不過是為了在有退路的前提下,進行一場安全的冒險,而那些孤獨的房屋是這冒險的一部分,完全沒有辦法轉(zhuǎn)化成現(xiàn)實生活的一部分。就像許多人讀梭羅,喜歡梭羅,但一定不會成為梭羅一樣。
僅僅用了三天,我便讀完了《瓦爾登湖》,心滿意足地把它重新放回書架上,這一放,不曉得又要多少年之后再拿起重讀?,F(xiàn)在可以確認的是,這次閱讀《瓦爾登湖》,比年輕時讀留下的印象要深刻得多,書沒有變,是人變了,這便是經(jīng)典之作的意義。在不同的年齡段讀經(jīng)典,經(jīng)典會回饋以不一樣的甚至完全不同的感受,從這個層面講,包括《瓦爾登湖》在內(nèi),幾乎所有的經(jīng)典都是一面鏡子,在鏡中,可以照見閱讀者自己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