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仙李白和詩圣杜甫相遇又分離,分別走入自己的“道”,便有了二人各不相同的曠古詩意。

“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代表著李杜前期的友誼。李白詩歌中的仙道思想是對自由的追求,但杜甫不能完全理解李白尋仙訪道的意義,更希望堅守“奉儒守官”的人生理想。即便性格不同,杜甫卻忘不了李白的才華橫溢、出口成章,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寫詩懷念、吟唱。

在杜甫看來,他思念李白是正常的,而那個在云山行走的神人則不必時刻掛念在大地行走的他。杜甫雖有一種腳踏泥土的生活態(tài)度,卻因離開了李白,愈加理解“謫仙人”的行為。老年杜甫懷念李白的詩尤其令人感動,讀著讀著,令我忍不住流下淚來。

“詩從前塵來,應續(xù)后世事”,杜甫有更多的入世憫人情懷。而李白是真浪漫,要入京求官便宣稱“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政治上失意會大呼“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蒙冤時稱“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想念長安時,他說“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登上太白峰后,他又說“太白與我語,為我開天關”;甚至像秦始皇一樣狂想,“仙人撫我頂,結發(fā)受長生”。

李杜的詩讀久了,會發(fā)覺他們都很寂寥。李白雖豪放善飲,但一直在求仙路上,內(nèi)心頗為孤獨。“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其實李白這句詩寫的是反義,圣賢必定有不同于凡人之處,雖不為常人理解,但有華光之思熠熠閃耀;可飲者與酒為伴,久了難免心生怨氣,麻痹和排遣就隨之而來了。

李白詩中的寂寥,是一個人面對茫茫長天的狀態(tài);而杜甫的寂寞,更傾向于一種人生難遂的況味。李白常借酒宣泄天地間的曠渺無助,杜甫則寄詩寫透人世間的蒼茫無措。他們苦惱、長嘯、知悟、謙卑、悲憫,就此來說,李白和杜甫都有寫不盡的曠古詩意。

記得幾年前,《南方人物周刊》刊發(fā)過一篇《學李白,還是學杜甫》,言李白詩以整體氣韻高昂見長,將激情熔鑄在廣闊天地里,因而打動人心;在亦激昂亦細潤的唐代,杜甫之名遠不如李白、王維等,后世卻與李白齊名。在詩境內(nèi)涵和視野方面,人們發(fā)現(xiàn)李白詩有著內(nèi)容重復的弊病,類似庭中有梅百枝,清奇磊落但深意乏陳;又若大鵬越五岳直上九萬里,可人煙渺寂。

但我認為,李白屬于孩童般的天才詩人,永續(xù)本色,貌似內(nèi)容雷同,實則心志坦蕩磊落。相傳,李白抓周時抓了《詩經(jīng)》,直到他七歲,父親還沒為兒子想好合適的名字。那年春天,李白父親對妻兒說:“今天,我家合寫一首春日詩,我說前兩句,你母子各添一句。‘春風送暖百花開,迎春綻金它先來。’”母親想了好一陣兒,說:“火燒杏林紅霞落。”李白等母親說罷,即刻向院中盛開的李樹一指,脫口道:“李花怒放一樹白。”父親拍手叫絕,心想孩子這句詩的頭字便是自家之姓,而那最后一字用得最棒,李白之名便這樣得來。此種才思,李白保持了一生。

在大唐多如繁星的詩人中,李白與杜甫是光照千古的雙子星,相比李白的脫口而出,杜甫則屬苦吟派。李白以前,浪漫主義經(jīng)歷了屈原、莊子及漢魏六朝。莊子想象力強,李白深受影響,他贊莊子“吐崢嶸之高論,開浩蕩之奇言”。漢魏六朝時涌現(xiàn)的曹植、阮籍、左思、陶淵明、鮑照等人的超然物外與浪漫蒼涼,也為李白詩歌注入了奇?zhèn)ス妍?、豪放超邁的氣脈。于是杜甫贊曰:“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天寶元年(742),李白來到長安,受到玄宗優(yōu)待供奉翰林,被當作粉飾太平的御用文人。當時的李白和后來的杜甫一樣具有儒家“兼善天下”思想,只是更多承接了道家遺世獨立的風范,甚至有些輕堯舜、笑孔丘。安史之亂后,李白雖遠在江南,卻寫了《聞李太尉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懦夫請纓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還留別金陵崔侍御十九韻》等詩篇,說明他愛國之心至老不衰。但相比杜甫,李白的詩篇少有浸透百姓血淚之作。杜甫更多目睹和經(jīng)歷了唐帝國的戰(zhàn)亂,他是一個不忘現(xiàn)實的偉大詩人。面對數(shù)千萬人戰(zhàn)死、餓死的慘劇,長歌當哭的“三吏三別”表達了詩圣的痛惜。

李白與杜甫,一個浪漫中有華章、萬古愁系幻想;一個國難下有大義、悲劇中存憐憫。同在岳陽樓,李白飄飄欲仙地飲酒,竟想洞庭變酒海——“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而杜甫卻撫欄痛哭——“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哭國、哭家、哭民亦哭己。雖為雙子星,卻迥然有別,我們也從他們的詩中看到了屬于大唐的不同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