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的老巷子,線裝書一樣隱藏在城市皺褶里,成為老城基因的一部分。隔一段時間,我總要到老城的老巷子里走一走,它撫慰著我的心。老巷子在老,人在老,光陰在老。有時候踏行在老巷子的石板路上,浮想起先人們的身影,當(dāng)年他們從這條巷子里啟程去外鄉(xiāng)謀生,或者一輩子就來來回回穿梭在巷子里,我就會在老巷子氤氳盤旋的地氣里,與他們神秘地相逢。
老城里有一條老巷子,叫玉和巷,我常去看它,它是儼如老祖宗一樣的存在。在玉和巷里賣小面的朱大哥告訴我,當(dāng)年有一家叫做“玉和祥”的商號落戶這里,一直遵從誠實守信、和氣生財?shù)纳田L(fēng),所以后來這巷子就取名為玉和巷。在這條煙火漫卷的巷子里,朱大哥開始開店鋪賣小面。一碗小面在巷子里飄香,供養(yǎng)著一個家,也供養(yǎng)著歲月。玉和巷的老墻,光陰褪色,前年被本城畫家涂抹上畫作,墻上栩栩如生浮現(xiàn)的是像朱大哥這樣在市井里繁衍生息的小巷人物。在這條巷子里,每個路過的人都可以在墻上的蕓蕓眾生里,找到似曾相識的先輩親人身影。
老巷子隔絕著喧囂市聲,讓時光在這里慢下來,讓記憶凝固在苔蘚密布的老墻上。包漿浸潤的老巷子,也是一座繁華城市樸素而誠懇的心。
我每到一座城市,最喜歡的就是溜達(dá)進(jìn)那些隱蔽的老巷子里,摩挲巷子里老態(tài)龍鐘的墻;老樹枝丫上的幾片殘葉被風(fēng)吹走,倏地落到我的頭上——這便是一座城市送給我的最親切的禮物了。我想起自己曾在某市的一條老巷子碰到一位老太太,她為我指路:“往前面那棵黃葛樹一直走,左拐,再上斜坡,就到了。”與她告別后,我回首望了一眼,感覺她像極了我的老祖母。
戴望舒的雨巷在哪兒呢?他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想象著遇見一個丁香一樣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我有次去南方的一座城市,正值秋雨連綿的季節(jié)。我流連在一條古樸的老巷子中,也試圖尋找那位丁香一樣的姑娘。在老巷子里,我看到了一位穿著高跟鞋的女子,她背對著我,撐著素色的雨傘,身姿裊裊婷婷的。這場景讓我不禁在雨聲里屏息,仿佛穿越了一個世紀(jì)那么遙遠(yuǎn)。等女子的背影遠(yuǎn)去,我才發(fā)覺呼喊還滾動在自己喉頭,如一個老太太努力地吞咽著一個熱湯圓。在那些老巷子里,你會感到從前的舊時光或在你眼前拔地而起,或從天而降。光陰其實是留有痕跡的,它附在老墻上、老樹上、飛檐青瓦上和屋里的老家具上。
在北京城的老巷子里,這座人氣沸騰的都市對于舊日光陰的夢囈也時刻被記錄著。巷子里的參天大樹,仿佛美人云鬢上別著的一支朱釵,樹影中漏下來的天光,讓人恍惚一瞬間就踏進(jìn)了生動的歷史場景中。你行走的地方,說不定依舊留存著魯迅、老舍、林語堂、梁實秋、胡適、朱自清、梁思成、林徽因等名家名流當(dāng)年的影子。這些歷史河流中的人影,在老巷子一腳跨過的百年時光里,與你翩翩相會了。你行走在歪歪斜斜、逼仄狹長的老巷子里,一不留神就打開了那瓶城中時光窖藏的老酒,云展云舒間,竟醉了一生。
在青島,我行走在紅磚綿延的老巷子里,眼前會出現(xiàn)一位翩翩后生,陪伴他的是一頂鮮艷喜慶的大紅轎子,轎子里坐著他那頂著紅蓋頭的新娘。在成都,老巷子就像人身體里的血管一樣交錯縱橫,珠市巷、鸚鵡巷、柿子巷、桂花巷……光這些老巷子的名字,就夠我想念一生了。穿行在成都的老巷子里,我總是忍不住甩一甩衣袖,模仿一下瀟灑的古人。一幕幕當(dāng)年百姓生活的市井圖在風(fēng)中被緩緩打開,正如一位成都友人所描述的畫面:端著斗碗在屋檐下吃飯,穩(wěn)穩(wěn)蹲在街沿上看下棋,晾衣桿掛滿濕漉漉的衣褲橫在巷子上空,張家的大黃狗把李家小娃娃丟在地上的剩糍粑吃得干干凈凈……空氣中隱隱傳來過去小販長長的吆喝聲:“有爛棉花、爛帳子的拿來賣!有破爛衣服拿來賣!”“蚊煙喲蚊煙,買二仙牌的香料藥蚊煙喲!”
這些城市里的老巷子,尤其是老巷子里的樸素生活方式,而今差不多都如溫室里的冰棍一樣融化了。所以更應(yīng)該去尋找,去挖掘,能留一點是一點。而我能做的,就是用文字與懷想,為老巷子們做一次又一次的“人工呼吸”。在簌簌而落的時光之塵里,老巷子慵懶地翻一下身,滿懷深情地與我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