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神仙們途經重慶的上空,探頭看到云霧繚繞、江水浩蕩的山城,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隱居于此。四季彌漫的大霧,會讓他們在天上人間逍遙來去,絲毫不被俗世的喧嘩打擾。地上的人們揮汗如雨地吃著火鍋,吸溜著小面和酸辣粉,在巴山夜雨中點亮了燈盞,呼朋喚友去茶館里吃茶,將瑣碎的家常天長地久地絮叨下去。人間與仙境被濃霧隔開,互不干擾。
在這熱鬧的街巷中,我瞥見一小片寂靜的角落。它隱匿在我所暫居的高樓背后。這是一座長滿綠色植物的老樓,三角梅鋪滿樓頂,又從半空中高高垂落,將裸露的水泥變成蓬勃的綠色叢林。這時節(jié)已沒了紅的粉的黃的紫的橙的白的花朵,只有綠色裝點著清冷的冬日。幾棵盆栽的瘦削的橘子樹,一邊在冷風里眺望著遠處緩慢前行的江水,一邊思考著行將逝去的一年,有多少果實掛滿過枝頭。一株長至兩米多高的白蘭,將夏日所有的清香全部忘記,優(yōu)雅地探出身去,注視著此刻薄霧繚繞的人間。閣樓上,一群靜默無聲的鴿子被忽然響起的汽笛驚飛,在半空中自由地盤旋片刻,隨即落回枝頭,化作休止的音符。
這棟建于20世紀80年代的老樓,有著簡單干凈的紅磚墻面,遒勁茂盛的黃桷樹環(huán)繞四周,讓它更顯古樸滄桑。午后,黃昏還未抵達,一切都悄無聲息。孩子們尚未從學校歸來,老人們則在躺椅上昏睡。完全敞開的陽臺上,掛著濕漉漉的衣服,似乎還帶著主人雙手的余溫。這一小片天地,是世俗生活從客廳向窗外的詩意延伸。四樓第三戶的人家,守舊而且節(jié)儉,銹跡斑斑的老式臉盆架上,放著有古老印花的紅色雙喜搪瓷盆。一雙鞋子隨意地擺放在水泥臺上,一只朝著昏暗的客廳,一只向著隔壁人家瘦高的木槿。拖把斜倚在欄桿一側,青苔沿著拖把長年積下的水漬,爬滿紅磚的縫隙。隔壁人家的生活里,似乎只剩下花朵。他們將不大的露臺變成空中花園,棕櫚、蒲葵、綠蘿、多肉、橡樹……密密匝匝地擁擠在一起,仿佛在開一場臨近歲末的盛大演唱會。一陣風吹過,枝葉婆娑起舞,彼此熱烈地愛撫。
走出這片時光靜止的居所,便能看見臨街的茶館和火鍋店里,人們正舉杯碰盞、談笑風生,用另一種熱烈的方式,消解著人生煩惱。肥腸魚店豐滿圓潤的老板娘,上菜前先將滿滿一碟瓜子端上來,讓食客們說著閑話慢慢地嗑。長凳有些涼,一圈人坐上一會兒,聊上半天,吃上幾大碗鮮美的魚肉,門外涌入的冷颼颼的空氣也就熱了。再喝上一壺熱茶,棉服就可以脫了,高高地堆在凳子上,任其吸附著飯館里的高談闊論和麻辣鮮香。
我沿著山坡慢慢地向上走,走了許久,最后在一個拐角處停下。多年未曾相見的朋友,正在熱氣騰騰的火鍋店里,等待我的到來。
面前沸騰的火鍋,足以代替一切冗長啰唆的寒暄。一杯甘潤柔和的詩仙太白酒,也納闊了漫長的時光。毛肚、鵝腸、肥牛、黃喉、郡花、腰片、鴨血、豆花、兒菜、魔芋……一盤盤放入滾燙的鍋里,等著色澤變暖,再從火紅的熱湯里撈出來,在蒜泥油碟中輕輕打個滾,將它們全部送入腸胃。此刻,什么喜怒哀樂都可以忽略,我只要酒肉穿腸,風月無邊。
微醺中扭頭看向窗外,只見落葉飛舞,滿城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