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樓下有一兒童滑梯,有幾株杏樹、桃樹和楓樹。早晨五時,太陽溫和、紅潤,無聲地照耀,我坐在樹下的長條椅上,攜一卷《悲慘世界》,諦聽陽光和鳥鳴。
鳥是麻雀和喜鵲,都很平常,但能在城市的灰暗中登枝鳴叫,就很不平常了。它們啾啾、喳喳,是細碎的底色,但專心聽去,也幽柔綿長。鄰家一童子溜出來玩滑梯,上上下下一刻也不停歇,自己娛樂自己。他的母親出來尋,看到旁觀的我,說,這孩子忒淘,一不留神就自竄而出,管不住。我說,為什么要管?他親和滑梯,是本性。
是陽光就要照耀,是雀鳥就要鳴叫,是兒童就要嬉戲,這是常識。在常識層面看人與事,喜處自喜,沒有多余的附著,近乎純粹和澄澈。
遂內(nèi)心明亮起來,翻開《悲慘世界》。昨晚,看到馬呂斯與珂賽特即將在荒園相會的部分,就掩卷不讀。因為要上演愛情,怕神經(jīng)興奮,進而失眠。這么明凈的早晨,是愛情的氛圍,正可續(xù)讀。一對青年,都暗戀著對方,這一天是表白之日。然而兩個人都純潔,都怯于張口。珂賽特飽滿的呼吸讓飽滿的胸脯不斷起伏,馬呂斯拘澀的面色讓拘澀的手腳不斷躲閃,他們都為對方著急,希望對方首先傾訴。共同的心理作用,讓他們在情急之下,省略了語言,相互之間輕輕地吻了一下。雨果寫道:“一吻,就都在了,好像該來的應(yīng)該來到一樣。”
雨果善于駕馭大場面,喜歡鋪排,法國大革命被他描寫得波瀾壯闊,冉·阿讓與警察沙威的周旋也寫得驚心動魄,都毫不吝惜筆墨。但寫一對戀人的情事,卻寫得這么簡約、干凈,不禁令人吃驚。這就是雨果的偉大之處:全局和細部,他是有把握的,一切都依據(jù)人性的維度。純潔的愛情,不過是本能的吸引和心靈的感應(yīng),容不得復(fù)雜的東西,便也無須費詞。如果情事真到了能夠描繪得波瀾壯闊、驚心動魄的時候,那時的所謂愛情就很不純粹了,融進了許多世俗、欲望、利害和變異,就很難說“可愛”了。
這也屬于常識。之所以能夠成為經(jīng)典,就是不人為地制造復(fù)雜、營造深刻,而是始終保持真誠的態(tài)度,在常識層面下筆,簡潔、純凈地道來。
二
以前喜讀盧梭,因為在我最易感的年齡,就讀到了他的《懺悔錄》,覺得他溫柔而真誠。同是啟蒙營壘的伏爾泰、狄德羅后來都離他遠去,并融入“迫害”的洪流,讓盧梭痛苦不已。為什么會這樣?盧梭給出答案,說他們世俗、功利、守舊,易于向王權(quán)妥協(xié),是知識分子的立場出了問題。對盧梭的親和,使我本能地相信他的說法,覺得雨果的論斷是對的。戰(zhàn)友的背叛,比敵人的迫害還要有害,因為他知出處,抓捕時,可以精準地帶路,使人無處躲藏。所以我甚至認為,《懺悔錄》里憂傷、迷茫、絕望甚至病態(tài)的情緒,都跟伏爾泰、狄德羅有關(guān)。
在家躲避疫情,宅讀伏爾泰的《哲學書簡》。他用書信體發(fā)表對英國的政治制度、哲學和文藝的觀察與思考,其底色是宣傳英國革命后的成就,抨擊法國的專制政體,他認為人一生下來就應(yīng)當是自由的,在法律面前也應(yīng)當人人平等。整本書都散發(fā)著啟蒙的樂觀精神,頗具感染力,是照亮人類走出愚昧和奴役的心靈閃光,也是“不妥協(xié)”的有力自證。那么,盧梭憑什么給他戴上“妥協(xié)”的帽子?
帶著這種質(zhì)疑,我又讀了安德烈·比利的《狄德羅傳》,從中得到了答案。狄德羅終其一生從事《百科全書》的編纂,為了編一個詞條,總是和貴族院的御用學者、出版家就其從眾行為進行爭執(zhí),有時激烈的程度近似叫罵,有著堅定的啟蒙立場。“邁向哲學的第一步,就是懷疑。”這是他一以貫之的治學原則,以至于樹敵無數(shù)。即便是生命的最后,他也在跟身邊人斗爭,想吃一枚杏子遭到拒絕,就生氣地說:“您以為那會對我有什么害處嗎?”遂執(zhí)意吃下,不久就輕咳了一下,死了。
這讓我大為感慨,不能不承認,伏爾泰、狄德羅都不是膠泥,任人揉捏,他們骨頭很硬,勝于盧梭。從《狄德羅傳》中,我理清了脈絡(luò),原來盧梭好名而脆弱,別人必須呵護、忍讓。一不呵護,就說薄情;一不忍讓,就說“迫害”——他極端自戀、極端自私,是才子負氣,與他標榜的“公德”無關(guān)。換言之,盧梭習慣于別人的同情與包容,而自己卻絕不去同情和包容,也是被伏爾泰、狄德羅們過量的友情慣壞了。
事實上,伏爾泰、狄德羅后來沉默了,一任盧梭發(fā)泄、指責,也不辯駁。盧梭的痛苦,一半源自社會的不見容,一半源自主觀的遐想——愛惜羽毛之下的自哀自憐。也許這就是一個脆弱的啟蒙者的宿命——人在矮檐下,卻做登高之呼;性在卑弱處,卻做高潔之姿——那么痛苦就是必然要付出的代價,他不應(yīng)該再有什么抱怨。
這不是什么妄論,而是常識。我一邊說給盧梭,也一邊說給自己——既想要卓越,就要從俗處立身,這不丟人。相反,既跟別人過不去,又不能安妥自己,還不認命,倒真的要丟人了。
三
通讀完《狄德羅傳》之后,還有一個意外的收獲,便是狄德羅面對死亡的超脫,他毫無驚懼之色,甚至開起玩笑。多年來,他工作稍累就咳血,經(jīng)醫(yī)生診斷得了肺炎。由于不能根治,他只能與病相伴。這反而讓他把死亡看輕了,每一咳血,別人驚懼,他卻笑著調(diào)侃:“就要完結(jié)了,我們該分別了,但我身體強壯,所以不會一下子就到來,也許是兩天后的事,或兩個星期、兩個月、一年吧。”
為什么會這樣?他自己解釋說——人生活得越充實,就越缺少額外的眷戀。因為忙碌的生活一般是清白的生活,除做好工作之外,沒有多余的欲望和牽掛,所以就不太看重生死的事。
他之所說,我是理解的,在備受辛勞之后,我們本能地希望有一張床、希望香甜的睡鄉(xiāng)趕緊來臨。對于依本分生活的人,生命只是漫長而疲勞的日子,而死亡恰是撫慰勞頓的長眠,棺材是安息之床,大地是枕頭,頭放上去而不再抬起是甜蜜的。我們京西有句土語,人的一生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活著干死了算”。那意思是說,人活著就要勞動,從土里刨食,由于都是辛苦所得,所以活得清白,問心無愧。也正因為這樣,死就死了,正可以休憩、歇神,心安理得,連鬼魂都不糾纏。
從這里我們不難想象,特別關(guān)注生死的人,也就是活得焦慮、驚懼于死亡的人,一般是兩種狀況:一是有閑,二是心中有愧。有閑的人,好逸惡勞,也不去創(chuàng)作,便內(nèi)心荒蕪,無價值憑依,總有坐吃等死的感覺,所以他不耐煩;而心有愧怍的人,總怕半夜三更鬼叫門,即便是睡在床上,也總是驚醒,看到死神猙獰的模樣,所以他不安心。
所以,即便是瘟疫來襲,如果我們一貫勤勞、一貫清白,也有泰然處之的底氣。來就來,去就去,不摘走一片云朵。
四
疫情在全球暴發(fā)了,依然還要宅在家里。既然有巨量的時間,就系統(tǒng)地讀一個作家,以觀全豹。
當然要讀“講究”的作家,而福樓拜正是經(jīng)典作家中的文體家,便讀《福樓拜文集》。家里有一套上海譯文出版社的四卷本,都是李健吾的譯筆,但缺《文學書簡》、《庸見詞典》和未完成的長篇《布瓦爾和佩庫歇》。因為想讀全,就上網(wǎng)搜尋,發(fā)現(xiàn)人民文學出版社正有一套五卷本,這些篇目均赫然有錄。按李健吾《福樓拜評傳》的索引,這幾乎就是全集了,遂立刻網(wǎng)購。
夫人看見,譏而曰,我看你是有閑錢。她說的不錯,全集的閱讀,不僅是個時間體系、思想體系,也是個物質(zhì)體系。肚餓,當然饑不擇食,有什么就吃什么;食不為飽,自然要奢侈,上滿漢全席。
昏天黑地地讀了半月,把福樓拜讀全了。總體感覺他寫得真好,好像每個段落、每個字句都恰到好處,幾近完美。但我并沒有膜拜的感覺,倒覺得他理應(yīng)如此。因為他一生什么也不干,既不立業(yè)、也不事功,更不侍奉日子,他只寫作。用李健吾的話說,創(chuàng)作是他的生活,字句是他的悲歡離合,而藝術(shù)是他整個的生命。而終其一生才寫了一百幾十萬字,不是一般的慢,是在煎熬中雕琢。因為慢,丑惡都有了道德的密度,凡俗都有了精致的紋理,如海水結(jié)鹽,巖石風化,時間賜予的都是精華。
福樓拜幾乎終生都宅在家里,很少把觸角伸向現(xiàn)實與社會,所以他的“實生活”很稀薄。他一切的痛苦,正如他給勒洛阿娜·德·尚特比小姐的信中所說:“皆源于思想的過分悠閑,因為思想的胃口很大,沒有外面的食料,就反求諸(自)身,直啃到自己的骨頭。所以得重鑄思想,加以充實,而不允許任其閑蕩。所以,我對生活的認識雖然有限,從正常的意義上說,甚至是很少,但也充實——我少吃,而多反芻。”這種夫子自道,誠實而深刻,很說明問題。對于創(chuàng)作,深入生活當然重要,但回歸自身,向內(nèi)心挖掘,也能寫得卓越。我們常聽人說,要細嚼慢咽,因為牙口再好,一貪多就嚼不爛,能被吸收的營養(yǎng)也就未必多。而吃得少,多反芻,就不一樣了,留下了深刻的體味、保命的營養(yǎng)和思想的精華,足可以讓身體強壯,精神富有,進而源源不斷地寫。
五
通觀福樓拜的創(chuàng)作,他的題材和描述對象,其實都很凡俗、凡常,甚至凡庸?!栋ɡ蛉恕穼戦e婦的情亂,《情感教育》寫少年的情迷,《薩朗波》寫怨偶的情仇,都是老掉牙的主題,卻都讓人癡迷,不僅能讀得下,還有“不一樣”的感覺。究其原因,在于福樓拜不人為弄懸,而是舍得在常識層面下笨功夫,在恒常人性上準確地把握和挖掘。
以《包法利夫人》為例。包法利夫人在修道院里讀了過量的詩文,便有了浪漫情懷,有了不安分的精神基因。后來她嫁給了一個小鎮(zhèn)的鄉(xiāng)村醫(yī)生,收入穩(wěn)定,衣食無憂。對一般女人來說,這就是好日子了,但是對于一個有著浪漫追求的女人來說,這就是不幸的苗裔。她不甘心于一成不變的生活,認為是俗日子。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就是為“勾引”所設(shè),一旦有人揮手,她就會毫不猶豫、甚至有些激動地上路。偷情,自然要有粉色氛圍,那么就住酒店、吃宵夜,不吝花銷,由于太迫切,顧不上矜持,一切都由自己買單,甚至借貸。有心者就乘機送上銀錢,讓她陷入債務(wù),終至不可承受,為了不露丑,最終的選擇只能是自殺。這告訴我們,在非分的感情中,人,特別是男人,都是自私的,不會有什么真誠的付出,因為那是“多余的部分”,不值錢。再浪漫的感情也是世俗的,也要搞成本核算。那么,包法利夫人的毀滅就有意義了,既悲慘,也悲壯,因為她給真實的人性作證,警示人們,在感情中也要保持人格與尊嚴,別被感官奴役。或可以說,忍者自安,矜持者自重,自救是正途。
福樓拜在他的作品中,總體地告訴我們,人性是一種“堅固的品德”,你不要輕易懷疑,因為它能給你信賴和安慰,使你不致對人間世悲觀失望。
比如他的《淳樸的心》。雖然是個短篇,卻是一個卑微的人一生的故事。一個可憐的鄉(xiāng)村女人——虔誠,但有點神秘;忠實,卻顯得平靜——內(nèi)心像面包一樣溫馨和柔軟。她不斷地愛別人,先是女主人的孩子,后來是她的姨侄,最后是一只鸚鵡。鸚鵡死了,她讓人制成標本,藏在自己房里,輪到她去世時,竟混淆了鸚鵡和圣靈。為什么會這樣?女主人雇傭她,每年才給100法郎的工錢,但她很知足,因為她有了一個溫暖的屋檐,遠離了凍餓和漂泊,所以真心感恩。這就讓人震撼了,因為她卑微和貧窮,人性里就有了忠厚的本色?;蛘哒f,溫暖與愛心要從忠厚里攝取,然而忠厚,這個難得在富裕人群中發(fā)現(xiàn)的品格,只有貧賤和它不時地相依為命。
在我們的常識里,這就是人性本來的樣子。福樓拜的凡常故事之所以依然能打動人,就是因為他固執(zhí)地呈現(xiàn)了人性中這種“堅固的品德”,即現(xiàn)代都市中已經(jīng)失去或者正在失去、因而愈來愈彌足珍貴的“淳樸的心”。
六
福樓拜的不朽,當然也有技術(shù)上的因素,也就是他作為文體家的獨特書寫。
他從來不平鋪直敘,特別注重風格和結(jié)構(gòu)。他不遺余力地營造氛圍,讓描述具有強烈的在場感。他貼著人物的身份寫人物的心理感受,精微的程度到了纖毫畢現(xiàn)的地步。他讓敘述有自己的腔調(diào),讓字詞有自己的味道,而且有“草色遙看近卻無”之妙——閱讀時不覺,一旦放下,總能讓人隱隱地感到。所以,看他的故事不能截章,必須連讀,即便早已知結(jié)果;讀他的句子不能跳讀,因為象征與隱喻就埋藏在貌似平常的句子里,即便是他很謙抑,說“我寫得很淺易”。
為了寫包法利夫人服毒后的感受,他親自嘗過砒霜的味道,在具體寫時,他用了很長的篇幅,把服毒者的面色、體征、動靜、苦相都寫盡了。好像不是包法利夫人在服毒,而是“我”“我們”在服毒,把心理感受上升到生命感受的層面,讓“我”“我們”感同身受,只覺得人生的絕境真是在劫難逃。于是感受就變了,與其說是我們客觀地悲憫這個女人,不如說是在場地悲憫我們自己。
在《情感教育》中,初出茅廬的大學生毛諾,甫一走上社會,青春的本能自然是捕捉愛情。而受時尚影響,他走上了為滿足情欲而不停地獵艷的路徑。純樸的少女、純潔的感情,他嫌簡單無味,為了刺激,就去跟交際花、貴婦周旋,常在舞會等社交場合與她們調(diào)情,也屢屢得手,就以為懂得了愛情,好像“道德和美麗融于無痕,感性與異香雜于一身”,就是情愛的一切了。但他不知道,自己只是她們刻板生活的臨時調(diào)劑,到他動了真情的時候,她們卻紛紛離他遠去,他嘗盡了苦頭,覺得愛情真是不可靠,讓人幻滅。如果僅僅停留在此,就成了一般的情迷小說了,但福樓拜的筆觸稍稍地往深處用了一下,讓他在幻滅的一瞬間,有頓悟。比如毛諾在與阿爾奴夫人分手之時,突然感到:“原來,在分手之際,我們所愛的人已經(jīng)不和我們在一起了。”有了這樣的感覺,他居然就平靜了。這是很驚悚的一筆,讓我們讀愛情的人,也不禁頓然省悟:不果的愛情,離愁別恨其實早已提前來到,只不過當事者不察,以為這一刻才“來到”而已。所以,幻滅不可怕,它正讓人看清了感情的真相,因而成熟起來,為擁抱真正的愛情鋪平了道路。
這就是福樓拜的過人之處——別人寫長篇小說,是寫故事、寫命運,而他則寫細節(jié)、寫頓悟。雖然他標榜他的寫作只記述客觀,而不寫“我”,但他在給喬治·桑的信中卻說,我們不能“只注意拐杖,而忘記了雙腿”??磥硭目陀^,是主觀引領(lǐng)下的客觀,一如他給路易斯·克萊的信中所說,沒有美的形式就沒有美的思想,美從形式滲出,但反之亦然。追求獨特的風格是對的,但不能忽略思想、忽略情感、忽略到達的目標,因為沒有腿的存在,拐杖就是抽象的無用之物,我們追求獨特,不能離開常識。
(作者單位:房山區(qū)文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