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經(jīng)歷大規(guī)模的流行性傳染病,是2003年發(fā)生在中國的“非典”。那時我丈夫因車禍去世不久,我正沉浸在深不見底的哀痛中。突來的烈性傳染病,奪去了一些無辜的生命,讓我明白這樣的疾病跟車禍一樣可怕,它置人于死地時是如此悄然無聲。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知道100年前我所生活的城市發(fā)生過一場大鼠疫。這場鼠疫是由在俄國西伯利亞的中國勞工傳入哈爾濱的。當時城市人口剛過10萬,死亡者卻高達5000多人。我開始查閱相關歷史文獻,有了創(chuàng)作以這場鼠疫為背景的小說的沖動。
我經(jīng)歷的第二次大規(guī)模流行性傳染病,是2009年暴發(fā)于墨西哥、蔓延至美國和全球的甲型H1N1流感。那時我這部以哈爾濱大鼠疫為背景的小說已經(jīng)籌備完畢,正待文字的啟航。記得那年初春,我去參加法蘭克福書展,在北京首都國際機場,我是佩戴著口罩通過體溫檢測后才被允許登機的。書展結束,從法蘭克福乘火車到柏林,在一個陰雨的日子參觀柏林墻時,我覺得那涂鴉的墻,就像匍匐著病毒。這樣一堵病毒世界的墻,是全世界熱愛陽光的人都要努力推倒的。雖說推倒之后,在人類膨脹的私欲和對大自然的破壞中,墻還會現(xiàn)形,但它終歸是短命的,因為世上沒有哪一堵邪惡的墻會是永世的。
2009年,我從法蘭克福參加書展回來,開始了《白雪烏鴉》的寫作。我用小說復原那段歷史,探尋死亡深處的生之幽光。當時清政府任命英國劍橋大學畢業(yè)的醫(yī)學博士伍連德為東三省防鼠疫全權總醫(yī)官。伍連德親臨哈爾濱指導防疫,他在一個簡陋的平房,做了中國醫(yī)學史上首例尸體解剖,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可以通過飛沫傳染的新型肺鼠疫,在感染人數(shù)和死亡數(shù)字節(jié)節(jié)攀升的情況下,他果斷上奏朝廷,要求控制鐵路和公路交通,調(diào)動陸軍封城,設立隔離病院,家家戶戶消毒,號召疫區(qū)人們佩戴口罩。
而我當年在圖書館查閱鼠疫期間出刊的哈爾濱報紙時,看到了形形色色的趣聞和廣告,有哄抬物價的不良商家,更有慷慨捐助防疫物資的有情有義的商人;有被鼠疫嚇得精神失常的懦弱者,也有不懼感染給患者送飯的有擔當?shù)陌傩?。那時人們迷信用生銹的釘子煮水喝,可以防治鼠疫,所以銹釘子成了金子。但最終戰(zhàn)勝鼠疫的,還是科學。
《白雪烏鴉》中文版出版10年了,2020年法語版的《白雪烏鴉》出版之際,新冠肺炎肆虐全球,疫情警報一聲比一聲急,這是我經(jīng)歷的第三次重大傳染性疾病了。在全球化時代,我們生活在同一家園,傳染性疾病是人類要共同面對的敵人。因為病毒不像語言,它無需翻譯,長著隱形翅膀,能翻山越海,威脅每一個人。它是魔鬼,覬覦人類的智慧、善心、美好的情感,想摧毀這一切。可人類歷經(jīng)萬代建立起來的信念、理想、愛與仁慈,是最強大的力量,終歸會消滅和降服它。
此刻的世界如此動蕩,又如此寂靜,仿佛我們戴著口罩的時刻,像是屏住了呼吸,可我們的心臟卻在勃勃跳動。如果說口罩是幽閉之門,那么它囚禁的只是暫時的我們,它一定會在不久的將來被打開,讓我們呼吸自由的風,奔向該奔向的地方。
我曾兩次去巴黎奧賽博物館,觀賞館藏的米勒的作品。我非常喜歡他的油畫《晚禱》,這個時刻的我們,就是畫面中黃昏時分靜穆晚禱的男女。我們真誠祈禱:愿病毒早去,讓我們能在大地安然勞作,創(chuàng)造另一季的豐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