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沒有一個人的愛情是十全十美的，殘缺是愛情的屬性。如果維納斯沒有失去雙臂，果真比今天盧浮宮所藏米羅的維納斯更完美嗎?毫發(fā)未損的米開朗基羅的大衛(wèi)像，惟一比不上它的原因在于太完整。淵博的人類歷史著述，都是殘缺不全碎片的組合。迄今為止，“完整”二字，往往包含著負(fù)面的意義，藝術(shù)如此，愛情尤然。“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因此被人們所備極歌頌的至美、至善的愛情故事，說不定那里正有丑和惡的因子。

我們相信存在著真實(shí)的愛情，但是愛到深時便往往開始有內(nèi)心深層的悲涼意。這悲涼的產(chǎn)生原因非止一端，有些是好景難再的惋惜，有些則是愛、哀二字孿生的必然。物極必反的宇宙大規(guī)律，愛情當(dāng)然不是例外。愛的回憶最令人黯然神傷的是床笫的歡愉之外的、那不可慰藉的、難以言說的哀傷。那是人類所共有的無邊無際、六合不容的至大之悲。生物界亦然，菡萏香消的蓮池，你不曾聽到那殘枝敗葉的嘆息嗎？但凡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心靈過程的大體不是愛情。哀莫大于心死，然而，那愛過的心是不會死的，當(dāng)愛的心靈死亡的時侯，天地的存在是毫無意義的，王陽明的“心外無天”，用以繹述愛情，最是一言肯綮。另一種愛的哀傷也許發(fā)生在情竇初開的季節(jié)，但是這傷口是永遠(yuǎn)無法愈合的，直到你成了蒼發(fā)的翁媼，那傷口永遠(yuǎn)在淌著殷紅的血，直到你的死亡。

陸放翁“淚痕紅浥鮫綃透”句，其感人勝過《劍南詩稿》的一萬首詩。尤三姐刎頸自裁的鴛鴦劍，映出了《紅樓夢》中全部為愛而死的少男少女的悲劇。有多少真實(shí)的愛情，都以悲劇為大結(jié)局，莎士比亞的奧賽羅在愛的嫉妒中扼死德斯特蒙娜之后切腹的時候，元戎的光榮、戰(zhàn)伐的偉績都在瞬間變得蒼白，對于奧賽羅，它們已一點(diǎn)意義都沒有。

詩人毛澤東最能感人肺腑的名句“我失驕楊君失柳”、“淚飛頓作傾盆雨”為的是對忠魂無限愛戀的傾訴。魯迅的《兩地書》、徐志摩的《愛眉小札》，他們平生只有這兩本小書是愛情的純真記錄，但我不相信他們只有過一個女人。戴安娜一生沒有愛情，因為被權(quán)力、金錢、情欲所控馭的靈魂和愛情二字無緣。埃及的妖后，在放出毒蛇引決的時候，她心中只有安東尼。巍峨的宮闕、廣袤的土地、至尊的地位，在北非的一陣飄風(fēng)中消失，而妖后的靈魂也隨風(fēng)而逝。

愛情改變著歷史的命運(yùn)，為爭奪一個美人而戰(zhàn)的《伊利亞特》，成為了不朽的荷馬史詩；而最沒有出息的亡國之君李后主，卻因為有了小周后，成為了詞壇的帝王。“月暗花明籠輕霧”人人都可以看到，而在李后主的筆下，卻是為千秋后人贊嘆的朦朧愛情的幻夢。

莊子擊缶而歌，送別他的深愛時，他和天地精神同在。蘇東坡的一生風(fēng)流倜儻，他的足跡遍列名山大川，但是只有那一方“明月夜，短松崗”是他生死難忘的圣址。愛情或許在幻想中、在精神的愛戀中最是真實(shí)。柴可夫斯基之于梅夫人、米開朗基羅之于維多利亞都是如此。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偉人中，墳塋最小的是戴高樂，他和惟一早逝的愛女埋在相鄰的一坯黃土中，然而他永恒的夢境乃是生育這愛女的母親——戴高樂的妻子。而被法國大革命送上斷頭臺的路易十六的皇后從容就戮，不止有她內(nèi)心的平靜和人性的尊嚴(yán)，還有對路易十六的忠貞之愛。愛情之淚浸透著揚(yáng)子江邊的望夫臺，安撫著無定河邊的夢里人，空蕩蕩一似唐婉桃花落盡的閑池閣；冷凄凄恰如易安的春寒料峭的舴艋舟。

我來到酒泉的烈士陵園，這是肅穆而悲壯的所在。青山處處埋忠骨，每一座墳塋都有一個故事。從聶榮臻元帥到將軍、士兵依舊像當(dāng)年的軍容，莊嚴(yán)而整齊。酒泉的氣候，使那兒沒有蒼松翠柏，但樹木已然成林。沒有雜草的荒蕪，也沒有鮮花的冶艷，宛似一律的深綠色的軍裝。令人驚訝的是一座埋著普通女戰(zhàn)士的小小墳塋，從墓前的照片看出20多歲，秀麗而端莊。從墓頂水泥隙縫里頑強(qiáng)地生出了一棵不知名的小樹，細(xì)枝抽絲、嫩芽吐綠。年輕的生命不屈服于死亡，她熱愛生命，這小樹不啻是愛的吶喊。一位老人正為它培土澆水。我走上前詢問，老人不是一位健談的人，他說她已走了50年了。我一算正是上世紀(jì)60年代初中國人勒緊褲腰帶、為了祖國不受核訛詐的欺凌、自己發(fā)射原子彈的時候。我顯然知道了這位老人的身世，從老人輪廓堅實(shí)的面容和高大身軀上，相信他當(dāng)年正是一位年輕英俊的青年。老人聽了我的猜測，他才打開了話匣，那是他曾愛戀過的一位戰(zhàn)友，在一次試驗中身亡。我問他現(xiàn)在的家庭和生活，老人駐望著天空，自言自語：“這一次已可以了，我至今一個人，不孤獨(dú)”，眼睛有些濕潤。我不能像朱軍那樣追問不舍，緊緊握著他的手，無言告別。

另一次在水邊的沙灘，一位少婦推著的輪椅停了下來，輪椅上的中年男子只有一條腿，我遠(yuǎn)遠(yuǎn)看去似乎女子正用沙和著水土有所事事。我有些不禮貌了，在涼臺上用望遠(yuǎn)鏡仔細(xì)看個究竟，女子正用沙土塑了一條腿，安在男子的下肢部位。更動人的情景出現(xiàn)了，女子在沙土的膝蓋上插了一枝花，男子幸福地笑了。我斷定這是一對恩愛的夫妻，護(hù)士們沒有這樣天才的想法和義務(wù)，去安慰一位已截肢多年的病人。我靜靜地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不是出于好奇，而是一種溫馨的景仰。當(dāng)夜色將降時，婦人推著輪椅遠(yuǎn)去，我一直追視到他們背影消失。在此我必須鄭重聲明，沙灘上追逐的少男少女和所有擁吻的異性愛戀場景，我的望遠(yuǎn)鏡從未駐留過半秒鐘，否則我便犯有侵犯隱私權(quán)的罪行。當(dāng)然，這種自律其中也包含了我閱盡人生百態(tài)后的淡漠。另外告訴你，我的德國蔡斯望遠(yuǎn)鏡，絕對能看到二公里之內(nèi)的發(fā)絲，否則讀者會懷疑我描述的細(xì)膩。

愛情之美，也許永遠(yuǎn)沉埋在唐玄宗看到的馬嵬坡下的泥土，也許剎那飄忽于白太傅聽到的潯陽江頭的琵琶，這永恒和剎那，有的沉淀了，有的逝去了，但這是心旌動搖的不可替代的真實(shí)。唐玄宗有他后宮佳麗三千人，白太傅有他筵幾美女小蠻腰。然而，這里儲存著“真實(shí)”二字嗎？

我當(dāng)然有一段難忘的愛情，也許你們讀過《我與她共赴天涯》和《愛的言讖》兩文，我不妨引一段文字：“我們深深地墜入愛河，從此載沉載浮，再也無法上岸，無論波平如鏡，或者驚濤駭浪，我們都不會分離。愛情成了我生命的第一要素，為了這段刻骨銘心的幸福，我們同時付出了相似的纏綿、別離的哀愁，體味‘換君心，為我心，始知相憶深’的苦澀，更承受了社會的垢罵、謠諑的傷害。然而，既然愛是真實(shí)的，地獄的存在已無關(guān)緊要。羅丹的《地獄之門》上不是有一對裸露的情人，正在深深地親吻？但丁的《神曲》中不是寫道：‘為了愛情下地獄，我在所不辭，上天堂的都是些跣足襤褸的衰弱老僧，我決不與其同行。’即使在地獄永恒的黑暗里，我也會等待億萬斯年以后佛的箴言‘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實(shí)現(xiàn)，那時我更見光明，在空茫瑩輝的宇宙里發(fā)出孤寂的呼喊：‘楠莉——你在哪里？’”

這段文字中跳出了“刻骨銘心”四字，這正是我此文的哲學(xué)命題。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的不是愛；鴦鴛戲水、蜻蜓點(diǎn)水的不是愛；得隴而望蜀的不是愛；伴著陰謀、權(quán)力、金錢的不是愛；漏水的木桶一路滴過去的不是愛；既患于得又患于失的不是愛，因為它們與“刻骨銘心”四字楚轅而趙轍。

我已然談到了從偉人到百姓，從后妃到歌女，從英烈到凡人的愛情，在愛的擁有上，他們都一律平等，在“刻骨銘心”一詞前，他們內(nèi)心自有一桿秤。對所有的人，他們的一生只會遇到一次。

對于有過“刻骨銘心”的一次經(jīng)歷并且“執(zhí)子之手，與爾偕老”至今廝守的人們，我奉勸你們：呵護(hù)往昔的一切比什么都重要。遠(yuǎn)離了愛情的悲劇，包含些微的人皆有之的悲涼意，值得。

“問向前、猶有幾多春？三之一。”時間在流逝，這三之一的春光足可照耀你們幸福的未來。真實(shí)的愛情，是心靈上筑起的鐵壁銅墻，水火不能浸，虎豹不能入。攬鏡自顧，蕭然一翁，當(dāng)楠莉70歲來臨的那一天，我為自己和楠莉?qū)懥艘桓遍L聯(lián)：“三十年相愛無猜，曾沐雨東鄉(xiāng)，共期旭日；濤驚西海，不擇高梧。逢佳人七秩遐齡，待欣看故國氣清，家山霞蔚?！　∪f千刼同擔(dān)有摯，憶廈呈南大，何患蝸居；藝震環(huán)球，從知絕域。卜仙侶三生宏運(yùn)，還留取汗青名在，木鐸聲聞。”

還告訴諸公，梁鴻、孟光的相敬如賓是偽態(tài)的。普天下沒有一對恩愛夫妻不曾吵過一次架，辛稼軒有云：“怨無大小，生于所愛；物無美惡，多則為災(zāi)。”不要太苛求深愛的人，因為愛的屬性是——不太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