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僧景宗相訪寄法王航禪師》詩:“一絲不掛魚脫淵,萬古同歸蟻旋磨”,上句言生,下句說死。
生與死,皆生命之本能也。生,無生有,空生色,又赤條條來,故曰“一絲不掛魚脫淵”;然有生必有死,“神龜雖壽,猶有竟時”(曹操詩),是有歸無,色返空,故曰“萬古同歸蟻旋磨”,生死猶一循環(huán)。
看破生死者,乃達人:生而不易,須生好;死而難逃,須死好——所謂“善始善終”,善乎其生善乎其死也。
端直之人稱之“方”,他不是“玻璃蛋”,但“方人”每吃虧,所謂“頭方命薄”(朱熹語),有人遂從消極方面引申,如唐羅隱《堠子》詩寫道:“未能慚面黑,只是恨頭方”,不想“頭方”,自求“面黑”,于是,《厚黑學(xué)》便應(yīng)運而生?!逗窈趯W(xué)》,李宗吾著,李氏且自詡“厚黑教主”。厚黑也者,做事要臉皮厚,心腸黑也。俗諺曰:“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亦“厚黑”一類也。
中國文化每多怪異:重宗法偏擅內(nèi)斗,慕圣賢卻滋奸宄,尚端直反多厚黑。結(jié)果,“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楚辭》),“直如弦,死道邊。曲似鉤,反封侯”(《漢時民謠》)……個中奧秘,值得探索。
讀到過一則廣告詞:“姜是老的辣”,這喻意很明白,要“尊老”。可羊肉不是羊羔的好吃么,倘拿這個來作比方,不就“重青”了?尊老耶?重青耶?令人莫衷一是。
老子以“水滴石穿”來比喻“柔弱克剛強”,那“水來土掩”又說明什么,“剛強克柔弱”?還有,“別拿雞蛋碰石頭”說呢?莊子也有類似的說法,他道,大風(fēng)刮來,大樹倒了,小草搖晃一下又站住了,不是“柔弱克剛強”么?似乎很有道理,但是,人一腳踩去,小草被踩死了,而大樹照樣屹立,這又能從中悟出些什么哲理來呢?
何謂“比喻”?比者,相近也(故有“比鄰”、“比肩”、“比年”等詞);喻者,明白也(如“家喻戶曉”),用相近的事物來作比,使之明白,故叫“比喻”。比喻可化抽象為具體、復(fù)雜為簡單、深澀為淺顯……是一種修辭手段。錢鐘書曰:“蓋取譬設(shè)喻,寓言十九,乃善說之修詞,非真知之析理”(《管錐編•全漢文卷二四》),有道理。當(dāng)然,比喻也可推理,可比喻的喻體和被喻體性質(zhì)要接近,否則就不倫不類了,如孟子以“魚與熊掌”的同類關(guān)系來比喻“生與義(死)”的反對關(guān)系就顯得邏輯混亂,還有不能以偏概全或以表代本。是的,比喻很生動形象,可有時,比喻也很蹩腳。
陶淵明《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又問:‘聽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漸近自然’”。陶宗儀《輟耕錄》卷二十七引俗諺“取來歌里唱,勝向笛中吹”以證之。
陶淵明“性本愛丘山”,道家思想濃郁。而“自然”一詞本道家之精義,老子不是說“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么!以“自然”衡之,絲竹皆人為,故聽樂,“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也。
道家重自然,聽樂如此,吃東西亦然。老子以“味無味”(《老子•第六十三章》)與孔子的“不得其醬不食”(《論語•鄉(xiāng)黨》)相異。蓋“味無味”,是求本味,自然;而“不得其醬不食”,添油加醋擱蔥姜,烹飪調(diào)和,非自然也——我有個假設(shè),倘如吃魚,老子一定是清蒸,孔子必然紅燒黃燜,下足了功夫。
道家重自然,吃東西如此,做事亦然。莊子鼓吹“無以人滅天”,或問:“何謂天?何謂人?”莊子答:“牛馬生著四條腿,是天;給牛馬穿鼻子、套籠頭,是人”(《莊子•秋水》)。“無以人滅天”,就是別去役使牛馬為人做事。
道家思想偏失在此。“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來交響樂?“味無味”,何來餐飲業(yè)?“無以人滅天”,豈非大天而頌之,只會對著大自然跪拜叩頭么!
故荀子批評道家思想“錯(舍棄)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荀子•天論》),一語中的。
“官本位”自與“民主”異。“官本位”乃“官主”,講“官大一級壓死人”,唯上是從,于是,上行下效。如果上面的決策是對的,倒還好;如果上面的決策是錯的,那就“前面烏龜爬歪路,后面烏龜跟著爬”了。
不過,細究一下,在“官本位”的體制中也并非一絲不茍的照傳照發(fā),下級接上級指示,會有變通?;驗楣偾逭?,關(guān)心民生,這變通能使民沾其惠;或為官貪刻,欲壑難填,“上有毫發(fā)之意,下有邱山之?。簧嫌袖枧嬷疂?,下有涓滴之施”(蘇轍語),厚斂薄施,所謂“閻王好過,小鬼難纏”,則民必遭殃焉。
黃宗羲《南雷文集》卷一《南雷庚戌集自序》謂,文章,“唐以前如高山深谷,唐以后如平原曠野”。換言之,唐以前的文章難懂,唐以后的文章好讀。引申一下,文章如人,越接近越熟悉好理解。
為什么?此蓋時移世易,詞匯、句法、語義也會有變化,以今讀古,未免隔膜。
韓愈是唐代文宗,可他稱《尚書》文章:“周誥殷盤,佶屈聱牙”(《進學(xué)解》),讀來艱澀。韓愈都如此,遑論他人乎!舉一例。上三代(夏商周)每稱“后土”、“后羿”、“后稷”等。“后×”乃稱謂,“后”指君王,是泛指;土、羿、稷是名,乃專指,這種泛指于前,專指在后的叫法,與后來的專指在前、泛指在后的“×后”式的叫法,詞序完全顛倒。或說,“后×”云云,有點像英語的詞序了——這兀的不悶煞人也么哥!
故以前講《中國文學(xué)史》,“先秦秦漢魏晉南北朝”段的學(xué)分要高些,后面的學(xué)分要低些,蠻有道理。文章難懂,障礙大,投入成本高,多給點學(xué)分,也是應(yīng)該的。
韓非著有《儲說》,或問:“何謂儲說?”
儲說,就是寓言。寓言,寓意于言;儲說,儲理于說——兩者同指而異名。借一個故事(可以虛構(gòu))來寄托哲理,是之謂“寓言”。
一般以為,“寓言”這個稱謂,最早見于《莊子》。其《天下》篇云:“天下沉濁,不可以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又其《寓言》篇稱自己的文章:“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所謂“重言”是引用或假托名人的話來說理,“重”者,借重也;所謂“卮言”,卮乃酒器,“滿則傾,空則仰,空滿任物,傾仰隨人,無心之言,即卮言也”;又解:“卮,支也。支離其言,言無的當(dāng),故謂之卮言也”(成玄英疏),系指立意遣詞隨意發(fā)揮,“短笛無腔信口吹”。“寓言”、“重言”、“卮言”三者皆寄此寓彼,意思大同小異,故司馬遷《莊子傳》干脆一并括之,謂莊子文章,“大抵皆寓言也”。
寓言是先秦諸子擅用的工具,借此來說理,淺顯明白、生動形象,可吸引眼球。莊子稱“寓言”,韓非名“儲說”,所以異稱,大概是韓非不想拾莊子之牙慧,以免人恥笑,故別出心裁,另置一詞吧!
莊子是寓言大王,韓非更甚。有人作過統(tǒng)計,《韓非子》一書共收有三百多則寓言,而《儲說》六篇竟占了兩百多則,堪稱“寓言群”。韓非是先秦諸子中留有寓言數(shù)量最多的作家。他著名的寓言有《守株待兔》、《濫竽充數(shù)》、《郢書燕說》、《鄭人買履》、《自相矛盾》等,以現(xiàn)實見長,茲姑舉《濫竽充數(shù)》一例以明之:
齊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處士請為王吹竽,宣王說(悅)之,廩食以數(shù)百人。宣王死,后王立,好一一聽之,處士逃。(載《內(nèi)儲說上》)
這個寓言,表達了韓非反對賞罰不明的“大鍋飯”的思想和行為。南郭處士在大合奏的隊伍還可以混混,一旦獨奏,就呆不下去了,只好逃之夭夭?;蛑赋?,韓非寓言的特點是喜托歷史來做文章。從這一點來看,韓非的寓言倒有點類似莊子所說的“重言”。還有,竊以為,韓非并不“重文”,“以攻戰(zhàn)為勇,以法為教,以吏為師”是他的追求,他討厭“儒以文亂法”,可為了闡述他的法家思想,卻留下了大量的寓言,這使他冷峻峭刻的著作中抹上了濃濃的文學(xué)色彩。“張公吃酒李公醉”,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端的是“歪打正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