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 膩

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訴她秋雖然來,冬雖然來,而此后接著還是春,胡蝶亂飛,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她于是一笑,雖然顏色凍得紅慘慘地,仍然瑟縮著。

——《野草•秋夜》

在病中……有一張小畫是魯迅先生放在床邊上不斷看著的。那張畫,魯迅先生未生病時,和許多畫一道拿給大家看過的,小得和紙煙包里抽出來的那畫片差不多。那上邊畫著一個穿大長裙子飛著頭發(fā)的女人在大風里邊跑,在她旁邊的地面上還有小小的紅玫瑰花的花朵。

——蕭紅《回憶魯迅先生》

花、詩人……許多意象都顯示出魯迅的細膩和對于弱小生命的敏感和憐憫,《野草》中孩子的意象很多,這是我重讀的發(fā)現(xiàn)之一。如果能夠揭橥出魯迅身上令人感懷的內(nèi)容,方有助于真正理解他。他身上那種藝術(shù)氣質(zhì)和細膩、魅力,實在使人回味良多??上В袝r候若用文字表述出來,又嫌無法窮盡其美妙。

他只是一個有著詩人氣質(zhì)的人,所以有時候不免以感情去衡量人和事,而失于簡單化處理。他又是一個很敏感的人,對于各種苦痛和快樂有著細膩的感受。當然,我們也應對此作同情之了解,他兒時所受到的冷遇太多太多。

慈悲 • 溫情

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動作的欲望。

——魯迅

魯迅身上的悲憫和憐愛,似乎仍未被充分地注意??梢圆磺‘?shù)靥子煤胍淮髱煹脑挘?ldquo;愛是慈悲”,這在魯迅身上有明顯的體現(xiàn)。弱者在使用魯迅這一思想資源時自然是被那種呼喊、反抗的決絕姿態(tài)吸引,但他對于弱者、幼小者的慈悲不也應被關(guān)注嗎?這或許是更為重要的資源。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魯迅正是因為對處于弱者地位的人有著同情之了解,所以才不會去俯看,而是平視。這的確是有著類似佛的情懷的。他不遺余力地提攜幫助青年人,其中可以牽強地看出類似修行的心態(tài)吧?

能從魯迅作品中讀出類似佛的、基督的大的慈悲和悲憫,能讀出感動,方可言有望真正理解魯迅。否則還只是在已有的、現(xiàn)成的關(guān)于魯迅的敘述、評價中打轉(zhuǎn)而已。

魯迅內(nèi)心深處的溫情和暖意早已被長久形成的敘述包裹得嚴嚴實實,讓人不得窺見,這是極具誤導性的。

情 趣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里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么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顧一切的走去。

——蕭紅《回憶魯迅先生》

看到的魯迅畫像、相片,多做嚴肅狀,他輕松愉快時的笑顏其實很多,似乎也應被展示出來吧?

周作人老婆羽太信子的弟弟羽太重九當年曾經(jīng)見過魯迅和周作人兩兄弟,他認為魯迅更好打交道,因為他會和你聊天、談笑;而周作人只會讀書。據(jù)其他材料記載,他是連自己的孩子摔倒都不會去扶一把的。周作人后來的悲劇與其妻子不無關(guān)系,而在建國后的境遇與他哥哥的榮譽也分不開。罵自己的哥哥,并且有意歪曲說《傷逝》是表達魯迅對自己的懺悔,但后半輩子還要靠哥哥的名聲保全自我,很有諷刺意味吧?

魯迅其實是很有生活情調(diào)的人,愛吃甜食及各種零食,愛趕時髦,如去影院看電影等,而且很幽默,只可惜這些方面我們談論得太少太少。其實有時候想想,金剛怒目對于他而言,可能也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而已,沒必要夸大。他其實是一個很會體貼人的人,對周圍的人保持著溫情和暖意。如果不是這樣,恐怕那時候也不會有幾個青年愿意圍繞在他身邊。

與青年

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fā)聲的發(fā)聲。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fā)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魯迅

魯迅對于青年的愛護、不遺余力的幫助,我們今天也很少有人能做到。蕭紅曾經(jīng)問過魯迅:您對青年人的關(guān)愛,是父性的呢還是母性的呢?他回答:是母性的吧。

魯迅將希望寄托在青年身上,認為他們預示著民族的發(fā)展路向。于是青年們在他面前無所顧忌、可以顯露真我,甚至于一個青年賴在魯迅家里不走,認為魯迅沒小孩,想認他做干爸。而魯迅也就只能供給錢物。這只是一例。

負 罪

還記得三四年前,有一個學生來買我的書,從衣袋里掏出錢來放在我手里,那錢上還帶著體溫。這體溫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寫文字時,還使我常怕毒害了這類青年,遲疑不敢下筆。

——魯迅

沒有法,便只能先從覺醒的人開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魯迅

不可否認,魯迅有一時期身上存有類似自虐的心態(tài),這一方面與幼時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另一方面也與婚姻有很大關(guān)系。母命不可違,但一個青年對于自己幸福的美好想象就被如此無情摧毀,那種心情誰能真正體會得到呢?

他在寫給許廣平的信中說:“我先前偶一想到愛,總立刻自己慚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愛某一個人。”這是舊式婚姻加于他的創(chuàng)傷和負罪感,并非矯情。

有時候這種負罪感會轉(zhuǎn)化為自我貶抑和不斷的否定。在北京時,忍受單調(diào)、重復的生活,抄古碑、讀佛經(jīng),日復一日的灰色生活,或許會在一定程度上化解內(nèi)心的這種沉重,但不會最終解決。同時,我認為人之所以能夠忍受這樣一種單調(diào),是因為這種人有一種使命感。

源于負罪感和自卑心理而甘愿不斷地為他人付出、不求回報,同時又對自身有著極高的自律和要求,努力達到別人的要求,從而得到肯定,這或許也可以算作是一種完美主義吧。從魯迅和青年的交往可以很明顯地看到這些。只是因為早年生活記錄的缺失,所以才留下言說的空白和需要以想象的方式去補充、拼湊完整的魯迅形象。但他的使命感的確是很明顯的。他想救人,一直在付出愛和溫暖,這都是可以令人感動良多的。能把沉重感轉(zhuǎn)化為無我的愛,也是很偉大的。

魯迅汲取過佛教的思想資源,但佛的那種境界是很難達到的。對別人好、付出愛,而不求回報,這本身就是很高的要求。因為人終究是人,不是佛。達不到那種境界也是很可以理解的。魯迅的這種姿態(tài)本身就顯示出了崇高和偉大。

知識與人生

讀書本只為心靈之自由,做自我作古、以名山事業(yè)自詡、吾輩不出如蒼生何的姿態(tài),也算是一種自我異化吧。讀書人很容易產(chǎn)生自我認知的偏差,自以為如何如何,其實呢?那只是一種虛妄的幻想抑或自戀而已,真正站在局外的人可能看得更清楚。

現(xiàn)代背景下,語境的復雜性使一些知識者自視頗高,以為修齊治平諸事不在話下,試圖以學術(shù)干預現(xiàn)實,乃至親身參與其中,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他們的認真態(tài)度固然應該得到肯定,但實際效果呢?只是鬧了很多笑話,如胡適。根源大概就在于對當時語境的隔膜。

魯迅卻看到了這些知識者所未曾注意的真實政治操作規(guī)則及背后的文化支撐,所以有時候會對知識者不以為然,對那種汲汲于做帝王師的姿態(tài)多有嘲弄。試圖用學術(shù)來干預現(xiàn)實政治的走向,只是知識者可笑的、一廂情愿的自我預設(shè)而已。知識者迷戀于知識和權(quán)力,可以算是一種異化。

同時,他反感的是這些知識者從不站在弱者的地位發(fā)言,“五四”時期有多人寫到人力車夫,如胡適,但那只是一時的偶然感慨,沒有根本的同情和悲憫。

魯迅多次在作品中寫到過知識和人生相脫離的形象,有知識、有思想,而人生卻一塌糊涂。如涓生,他在滔滔不絕地向子君灌輸新思想的時候,內(nèi)心其實是很怯弱、沒有自信的,卻恰恰用高聲演說來掩蓋自己的怯弱,同時不斷把子君想象成大無畏的反抗者。這就是不但自欺,而且欺人了。子君的悲劇,可以說涓生自始至終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知識本只是外化于自我生命體驗的存在。知識和人生本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如果知識沒有被自我真正吸納、內(nèi)化為自我的一部分,還是會遠離真實的人生。而且同時,知識往往又會把人生搞得很無趣,書呆子是屢出不窮的。那原因就在于沒有把知識和人生好好結(jié)合起來,走向了枯燥、簡單化。

魯迅曾涉及到過類似的話題,正是因為意識到這一問題,所以他才堅持非學理化的表達方式,用詩意化解學術(shù)話語的枯燥。讀《新文學大系》的序言,只有魯迅的用語是詩意的表達,那是真正從內(nèi)心流淌出來的感悟。

知識者在進行所謂的知識生產(chǎn)時會有一種不言自明的優(yōu)越感,自以為在做名山事業(yè),受后人景仰等等,實則只是一種自我賦予的光環(huán)而已。知識話語自身具有局限性,而知識者試圖將之普泛化,本就是徒勞無益的。

當下還有很多人在做著類似的工作,而且有的會產(chǎn)生類似“吾輩不出如蒼生何”的豪氣,這是值得警惕的。當下話語本應多元化,而試圖以單一話語通約、規(guī)訓、統(tǒng)攝,要么是迂腐得可笑,要么是另有用意。

褒貶之間

長久被宏大敘事所同化的結(jié)果是思維的單一化和對立化,非黑即白,非此即彼,這是一種非理性的思維方式。而新時期后,社會的種種變遷并未能消除這一思維方式,反而由于大家對于此前宏大敘事話語的逆反而加重,影響著對于諸多事物的評判。所以當下在品評歷史人物時,仍未能抱持“同情之了解,溫情之敬意”的態(tài)度,而是傾向于簡單化的思維,試圖以一種清晰、簡單的方式來把握原本復雜豐富的歷史本相,其所反映出的歷史觀是值得商榷的。

在魯迅嚴苛、嘲諷的文字背后,蘊含的首先是對當時語境下國家民族及國民前途的擔憂、焦慮,以及對于傳統(tǒng)文化負面效應的深切體驗。只有愛之深,才會責之切。而我們總是只注意到他話語方式的諷刺意味和苛刻之處,卻未能與當時他所處的語境聯(lián)系起來加以辨析,所以會簡單化,以為他只會挑人毛病、只會找茬。

當然,不可否認,魯迅文中確實多有偏激之詞,但那是為了振聾發(fā)聵。論者往往歸因于性格偏狹等等。但真正深入去讀,會明白恰恰是他,在呼吁正常的、健康的、自由舒展的人性,和正常的文化形態(tài)。而非一般文人的那般猥瑣、造作。

上世紀20、30年代,曾有國文課本選家(大概是葉圣陶等人)將魯迅的作品選入中小學課本中。魯迅對此很是惶恐,認為自己的作品不適合中小學學生讀,應該去掉。而幾十年后的當下,還有人試圖拿中小學課本中刪減其作品,即所謂的“魯迅大撤退”來嘲諷魯迅,這是沒有歷史知識的無謂之舉。

上世紀曾有人想推薦魯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魯迅說:諾貝爾文學獎,我還不配。還有很多很好的作家,你看我譯的那本《小約翰》,我哪做得出?(大意)

對歷史人物做同情之了解、溫情之敬意,我們依然很難做到這一點。要么是非理性化地唱高調(diào),要么是出于一己的情緒化認知而攻擊、宣泄,很少有心平氣和的公允之論。當年蘇雪林大罵魯迅變態(tài)、人格扭曲,胡適反倒是在維護魯迅?,F(xiàn)在呢?似乎仍不易做到胡適的這種客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