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的風格受到地球緯度的影響顯而易見,這是在人藝小劇場看了吳朱紅翻譯、導演的加拿大劇作《明槍暗箭》所得到的印象。
地處低緯度國家的戲劇,一般都比較感性、熱烈、奔放、激情似火;而地處高緯度國家的戲劇,則大多呈現(xiàn)另一種景象,相對比較理性、冷靜、內(nèi)斂、思辨如冰。在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jié)上,我曾觀摩了墨西哥音樂劇《弗里達:愛情、疼痛與激情》,這部北緯23度的舞臺劇熱浪撲鼻,女主角拎著一瓶烈性酒表演,時不時地仰起頭喝上一口;到了北緯35度的意大利,太陽照射的角度變了,熱度有所減緩,但戲劇人物依然是好動不好靜,比如文藝復興時期哥爾多尼的劇作《一仆二主》;再到北緯48度的法國,氣候開始冷熱適中,戲劇家的作品也是冷暖參半,訴諸感官,亦觸動靈府,讓•日奈的杰作《陽臺》就是最好的例子;等到了北緯60度的挪威和加拿大,已經(jīng)靠近寒冷的北極,戲劇人的血液流動減緩,頭腦不再容易發(fā)熱,窗外常常是一片冰雪的曠野,讓人的思維變得條理清晰、縝密而深邃,逐漸養(yǎng)成一種冷峻的氣質(zhì)。他們善于提出問題,也善于哲理思考,易卜生的社會問題劇《玩偶之家》在19世紀應運而生,而我們在這里要談論的國際問題劇《明槍暗箭》則在1993年出自杰森•舍曼筆下。
值得一提的是,既然社會科學領(lǐng)域中有“地緣政治”一說,為什么不能再有“地緣戲劇”一詞呢?所謂地緣政治,即地理政治學的簡稱,那么我們也完全有可能建立一門藝術(shù)學科,名叫“地理戲劇學”。從地理這樣一個獨特的角度,來梳理、研究古代乃至當代的戲劇藝術(shù),那一定十分有趣,并且有益。當然,這只是一個初步的想法,但不可否認,這是受到人藝舞臺外來劇演出的啟發(fā)。《明槍暗箭》這部話劇,在加拿大、美國、英國、澳大利亞等國家多次上演的事實,也說明了“地緣戲劇”的作用是存在的,而且作用明顯。共同的地緣,即相同的地理環(huán)境,將會造成相同或相近的文化血緣,而相同或相近的文化血緣,則將會帶來藝術(shù)欣賞與審美體驗的通透與便利。
戲劇評論之所以必要,是因為它能指點迷津。倘若劇作家不把他的心思和盤托出,許多戲劇觀眾,包括戲劇專業(yè)人士也會視野模糊,誤入歧途。尤其是在作者與觀者地域、種族、語言、生活與思維習慣都完全隔膜,大相迥異的情況下,就更讓人憂慮和擔心,或許彼此理解也成了一種奢侈,而茫然代替了然的可能性和危險性,卻陡然加大。這將會制約和限制戲劇演出者和觀賞者之間的溝通,從而導致戲劇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演出市場的萎縮和萎靡。我這樣的擔心事出有因,因為在話劇《明槍暗箭》的專家研討會上,就出現(xiàn)認識和理解層面上的巨大差異與分歧。我想,這還是前面所提到的,地理緯度戲劇概念未能確立所直接導致的觀劇麻煩和研討障礙。
這個麻煩和障礙是什么呢?
很簡單,在不少觀眾看來,這部劇從主題到內(nèi)容,從人物到觀念,似乎都來得不明不白,讓人不明就里。
人們會莫名其妙地問:這部叫做《明槍暗劍》的劇,它暗含的意思是什么?要強調(diào)的是什么?要主張的是什么?要表達的又是什么?
“我們看不出劇作家的傾向性來,看不出科學家唐納德(仇曉光飾演)是正面形象還是反面形象;也看不懂他兒子保羅(苗馳飾演)是在尋找什么和追求什么;更看不清情報局官員多耶(王寧飾演)和航天局將軍斯帕柔(梁國慶飾演)是在捍衛(wèi)國家利益、保護世界和平,還是完全相反;還看不到科學家的妻子(吳姍姍飾演)是敬重丈夫,還是關(guān)愛兒子……總之,一切都沒有明確的方向性和明了的答案。”
——以上觀感,頗具代表性。
那么,現(xiàn)在就讓我嘗試著,借助我新發(fā)現(xiàn)的地理戲劇學的認識角度和方法,來分析、說明這部劇的主旨和內(nèi)涵。
這部劇的主題和思想是鮮明的,用一句話就能概括:它告訴我們,在我們生存的這個地球上,我們每一個人也許都在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而且也都在努力地去做,不遺余力,甚至不惜以生命為抵押和代價,但是,其結(jié)果卻很可能是一個悲劇。
——科學家唐納德終其一生投身武器研究,意在促成世界各國軍事的均勢,從而保護和平,這有什么錯?情報局官員多耶忠于職守、盡心盡責于情報收集、研究,從而維護國家主權(quán)和利益,又有什么錯?航天局將軍斯帕柔費盡心機地設(shè)局,故意讓超級能量的武器研究多年擱淺,使國家與國家之間核武器的競爭避免升級,讓世界上不出現(xiàn)單方面極端的軍事勢力,從而使人類免受戰(zhàn)爭威脅,更有什么錯?有了這樣的三問,還不令我們?nèi)济???/p>
當我們發(fā)現(xiàn)加拿大劇作家杰森•舍曼,站在一個比普通劇作家更高的哲學思考的位置上,來表述他對世界和人類事物的看法和觀點時,不能不由衷地心存敬意和感激。因為,他通過他的作品,通過他在氣質(zhì)和性格上冷靜、深沉,在思想和境界上博大、包容,在哲理和意蘊上新奇、獨特的舞臺劇,豐富了我們的心靈感受,拓展了我們的瞭望視界與思索空間,同時,還讓我們盡情地享受了小劇場黑暗中的那份特有的心理緊張、恐怖,甚至驚悚,以及整個緊湊而充滿張力的情節(jié)推進過程。
好了,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這部劇的暗含之義是,當我們這些身存局限的社會人,無比驕傲、執(zhí)著地將自己的信仰和主張無限放大,付諸行動,并投入、發(fā)揮到極致的時候,不管你是屬于哪一個利益集團,也不論你代表哪一個民族和國家,或許都會落到一個事與愿違、無法收場的尷尬與悲慘的境地,悔之晚矣。這一點,非常、非常值得我們每一個現(xiàn)代人深思和警惕。
而這部劇要強調(diào)的是,那些對于人類弱小生命握有生殺予奪特權(quán)的階層和人士,要明白這樣一個道理:即便你擁有威力巨大的摧毀他人的武器,你仍然要考慮,總會有一些不比你智商低、卻比你能豁出去的反方,躲在某個角落里,或許一年,或許十年,或許幾十年地等待,堅韌地忍耐和爭取與你抗衡和向你施與報復的機會。
接下來,這部劇又主張什么呢?它主張人道而不是霸道,和平而不是殺戮。細心的觀眾不難發(fā)現(xiàn),劇中交代有這樣一片墓地,埋葬著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犧牲在戰(zhàn)場上的青年人。這片墓地既是隱身的道具,又是作者的暗喻。它貫穿整個劇情,不僅反反復復被劇中人提及,也是主人公——科學家唐納德常去流連、徘徊的地方。這里是無數(shù)鮮活的年輕生命,尚未盡情體驗生活的幸福美好,就被滅絕人性的殘酷戰(zhàn)爭吞噬的墳塋。一座座墓碑和一朵朵鮮花,控訴著以往,警示著未來。我們這一代人和下一代人、下下一代人的使命和職責是,不要讓我們生存的世界突然間變成一個墳場。
到此為止,這部劇要表達的是什么,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清晰、明了了。盡管,我將具有代表性的高緯度戲劇稱為“思維的魔方”,像宇宙中存在的“暗物質(zhì)”一樣難窺真容,但還是會有許多喜歡思考的觀眾,愿意做這樣充滿挑戰(zhàn)性的智力游戲,更何況不光是智力,還有情感和心靈參與其中。在我個人的觀念中,戲劇創(chuàng)作是多層面的事情,基礎(chǔ)的層面是娛樂,第二個層面是倫理,第三個層面是史詩,第四個層面是哲學。只有極少數(shù)劇作家具備哲人兼詩人的素質(zhì),能夠引領(lǐng)觀眾進入一個人類終極關(guān)懷與思索的平臺,變舞臺為露臺,讓思想的綠樹枝葉浸潤天賜的甘露。我們從加拿大劇作家的作品中,至少得到了三個啟示:
脆弱的肉體生命與強悍的社會機器之間存在的差異;
單純的科學發(fā)明與復雜的政治權(quán)謀之間存在的矛盾;
執(zhí)著的個人理想與明確的國家目的之間存在的錯位。
劇中,一再從冷面的權(quán)力機構(gòu)官員口中說出的一些關(guān)鍵詞——“叢林”、“部落”、“水坑”,也饒有意味,如同一則寓言,而劇作家在表達過程中卻欲言又止,一方面說明人性的復雜,另一方面也說明人類事務中利害關(guān)系與沖突的復雜。叢林中水坑里的水有限,而爭奪水源的原始生命欲望無窮,爭奪與妥協(xié)全在一念之間,要么強權(quán)代替真理,要么真理抑制強權(quán),取舍由人,決斷在人。事實上,焦慮感和不安全感是現(xiàn)代人的本質(zhì),也是現(xiàn)代生活的特點。緊張感和不信任感接踵而來,而恐怖感和失落感、乃至絕望感則時刻潛伏……這無疑是一種深刻的剖析和表達,屬于高緯度戲劇的獨特風格和氣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