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實在是一個大無邊際的問題,任你如何博雅睿智,都無法一言以蔽之。

我只就個人之想法,略陳固陋如下:

中國之哲學,我指的是2500年前至2300年前東方流傳的原創(chuàng)期的哲學。雷海宗先生上溯之,云源流有二:“史”與“筮”。“史”指《書經(jīng)》洪范、堯典、舜典、益稷、皋陶謨、大禹謨,以至此后三禮、三傳、孔、孟,其中形而上的部分不多,不是純粹之哲學,包含著入世的原則;而“筮”則指從原始的“索藑茅以莛蓴”的巫術(shù)到傳說中伏義之八卦,以及大體可視為史實的文王之八卦,傳說中夏之《連山》、商之《歸藏》、周文王所演之《易經(jīng)》。雷海宗先生稱之為“前哲學”,而純粹之哲學則指《老子》。中國哲學產(chǎn)生之根據(jù),我以為有三:(1)經(jīng)驗主義的,人們經(jīng)千百代積累起來的冥思;(2)感悟主義的,人們寂然凝慮,忽有徹然通透之妙悟,雖語焉恍惚,卻不能視為臆說;(3)歸納主義的,歸納是一種方法,而稱“主義”者,乃東方以此為法為旌麾。歸納者,綜歷史、人文,匯經(jīng)驗、感悟于一爐,陶鈞鼓鑄,遂成大觀。

中國的古典天文學與哲人的感悟并行不悖。早在唐代一行和尚憑著肉眼歸算出子午線一度之長度,并訂有《大衍歷》。清王引之于《經(jīng)義述聞》中談到,中國以右行于天的木星為歲星,而假設左行于地的為太歲星,它是應和歲星歲行三十又十六分之七度,十二歲為周的想象中的星辰。這假設真是奇絕的想法。六十年與天上的歲星重會為一甲子。這其中,不憑望遠鏡,靠的是經(jīng)驗、感悟,其演算之精確,令人嘆服。邏輯學是數(shù)學的靈魂,中國本土沒有生發(fā)西方數(shù)學的土壤,所以漢代之《周髀算經(jīng)》和《九章算術(shù)》用的不是推演法,仍舊是經(jīng)驗主義的感悟和歸納法。

自從有殷契甲骨文以來,中國的文字經(jīng)歷了3500多年,至今雖形態(tài)有變,而其精神實質(zhì)依舊,這在世界上是獨無僅有的奇跡。將漢字簡化,是文化史上的一大損失,因為它使中國文字失去了象形、形聲、指事、會意、假借、轉(zhuǎn)注的特色,從而使這偉大的遺產(chǎn)殘隳。所以恢復繁體字,是當務之急。且也,于今不是掃盲的時代,而是電腦的時代,繁體字的辨認,已不似解放初期那么困難。中國繁體字可使文化的傳承不容易走樣。日本的智者崇拜中國文字,和中國友好,唐代日本的遣唐使阿倍仲麻呂熱愛中國詩,是李太白的好朋友,這種心心相印的友情前后保持了兩千年(自漢至日本明治維新之前),偏于當今出了一個無懺悔之心、無視歷史的安倍晉三,在國門前翻跟斗耍賴,狂悖者往往作此類狀貌,而在中國文化中卻教導我們“泰而不驕”,方為君子。

中國的文字,當然成為了中國哲思的載體,所載者乃是4000年前夏代已有的陰陽兩極的奇絕思維,(夏代雖有文字之印痕,但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字,而500年后殷文所載,固有心授口傳之夏人的思考,那是無疑的。)這不啻是石破天驚的、空其前而絕其后的、無與倫比的思維,它如擎天不老之椿,以8000年為春,8000年為秋,永葆美妙的青春。俞樾說西方的力學、光學早見于墨子,吾未之見也。這正就合了魯迅先生所常用的“古已有之”的譏刺。但我之所述卻非魯迅先生所可稍稍動搖者,因為中國的前哲學確實是人類至今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的偉大存在。前哲學已然偉大如此,則《老子》書中純粹的哲學更是人類各族群所望塵莫及者。

我們再談中國古典哲學的另一源頭:史。當然“史”與“筮”,在遠古是很難分的,屈原《離騷》中的女媭,筮巫也,固必為當時知識的掌握者。而司馬遷稱“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不唯言其地位,亦以言其學之連類相通。從《書經(jīng)》之《洪范》以至偽托孔子的《十翼》,是史家與筮巫所融會之產(chǎn)物,初不能斷然分割,側(cè)重有別耳。“史”與“筮”兩大領域的交匯處,則為天—道—自然,這是兩者所千叩首、萬叩首的景仰所在。東方無神,中國原創(chuàng)哲學的至高存在,只有天—道—自然。在西方,直到17世紀聰明絕頂?shù)娜R布尼茲(微積分之發(fā)現(xiàn)者)也還篤篤其言:“上帝是以必然的方式存在于必然的地方的必然的存在物。”越百余年,18世紀末偉大的康德才說,證明上帝的存在,無疑是理性的深淵,即是說無法證明,不需證明的。到19世紀末,天才的尼采才說“上帝已死”。在東方的所有原創(chuàng)哲學中,無論儒、佛、道,都沒有一個實體的神在那兒,這一點似乎看出了東方人的智和慧與西方人的迂和闊。

在這里,我們稍稍對古希臘的神祗投以敬意,西西弗斯背負著石頭,從山腳上陟,及至山頂,石頭滾下,西西弗斯重新來過,永無盡期,這是理性思維的偉大精神代表。然而人類的理性比之宇宙的智慧,不過是滄海一粟,人類只有發(fā)現(xiàn),沒有發(fā)明,然而即使這一點點的發(fā)現(xiàn)就使人類的躁動日甚一日,人類的列車向懸崖飛馳。煞車?為時尚早乎?老子2500年前便說:“靜為躁君”,不以寧寂之心主宰驕躁之情,人類的滅亡,便近在咫尺。

寫至此,我不免感慨,西學東漸易,東學西漸難。所以易者,東方人不缺少智慧,邏輯和公式是比較容易拿來的。19世紀,中國有嚴復者,翻譯“名學”(即所謂邏輯學),中國人始知早在戰(zhàn)國時代的惠施、公孫龍便可以戴上邏輯學家之桂冠。所以難者,中國的學問以四字概括之:“充實、大、圣、神”,孟子所云:“充實之為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指不可見的神韻,不是指具體的神祗)。”這其中“充實”和“大”,西人或可接受,而“圣”和“神”恐西方人以為中國人在故弄玄虛。偉大到魯迅在《狂人日記》中講線裝書中只見到“吃人”二字??梢?,當初章太炎教魯迅讀《說文解字》,是白費力了。然而,西方卓越的政治家、偉大的戴高樂將軍并不如此想,他說中國有著“比歷史更古老”的文明,這中間包含了將軍在1964年斷然決定與中國建交的政治、歷史和文化的判斷。中法建交50年的歷史,證明了戴高樂的真知灼見。

中國文字是全世界惟一表意之文字,而所有其他族群之文字皆為表音之文字。表意之文字有象形、形聲、指事、會意、假借、轉(zhuǎn)注六義,則文字本身的豐富性使之成為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同時它在歷史的進程中經(jīng)過歷代書法家的努力,成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以文字書寫為藝術(shù)的語言。書道法自然,書道當與天道侔合之時,你會感到有天地大美在焉。美的文字表述玄奧的哲理,這是人類文化史上可圈可點的大功德。

上述大體是本土之儒、道文化,次之則必談到佛教來中土之后,融入之概況。

佛學之東漸自公元一世紀東漢明帝“金人入夢”,《水經(jīng)注》載《白馬負圖》之傳說,距釋迦牟尼已500年過去。再100年至東漢末恒、靈之時,佛法之傳播依附于中國方術(shù)之士。其間安世高、牟子、支讖、支謙于佛學之東漸無疑是導夫先路的開拓者。公元二三世紀南印度僧人有龍樹者東來,4世紀至5世紀有道安、鳩摩羅什、僧肇、慧遠大德相望。而鳩摩羅什大弟子竺道生更創(chuàng)“四依”之說,為佛學史上不倡迷信而重心悟的至高境:“依法不依人,依了義經(jīng)不依不了義經(jīng),依義不依語,依智不依識”。公元6世紀初,印度禪宗28世祖菩提達摩渡江東來,是佛學史上劃時代的大事件,經(jīng)惠可、僧燦、道信、弘忍、慧能,六世而遍列中土,不復有亦不須有祖矣。中國士人獨鐘禪宗,其使佛教中國化,并成為中國文化的儒、佛、道三大支柱之一,可謂功莫大焉。有否認佛學為國學者,殊不知唐、宋之后無一大文人不知佛,且代有發(fā)明,如果說佛教諸宗,華嚴、法相、三論、天臺、凈土、密、律、禪八大派,其于中國文化影響最大者固為禪宗無疑。無佛教其有王維之詩、王陽明之哲學、八大山人之畫乎?以佛學非國學者,豈止迂?亦且腐也。

佛教重因果之說,言此為唯心,則荒誕不經(jīng)至極。佛家求證得“空”字,諸法空相,正是唯物之事物恒變不居的高論。佛家教人以解粘去縛、抽釘拔楔之無上法,乃是去我執(zhí)(煩惱障)、法執(zhí)(所知障)而自證本心,消除煩惱,得大自在。人有八萬四千煩惱,便有八萬四千法門以消除之,這是自救自贖的根本法。舍此,則不能斷欲去癡,斬除貪嗔;依此,則內(nèi)心一片光明,顛倒意絕。中國文化中有了這些,不知把多少沉淪于苦海的人救到岸上。當下宗教徒光喊愛教、愛國無用,重要的是使人們在這一片寂靜的凈土中得到福祉和安詳,這難道不是“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chuàng)造人類的福,全靠我們自己”的《國際歌》的真諦嗎?在真理面前,各種主義都應看到崇高的追逐本無二致,不應分其軒輊,重要的是大同的目標。西諺有云:“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以我之理解,凱撒指一切外在的社會生活,而上帝則指內(nèi)心的精神存在,天下最難以捉摸和統(tǒng)馭的是不同人群的心靈,在此,宗教可為政權(quán)之輔。

在簡述哲學的、宗教的文化之后,我們立刻會想到倫理的、道德的文化。當倫理和道德作為文化看待時,它便構(gòu)成了一個族群的精神支柱,它如果堅挺,則社稷強大、國泰民安;它如果頹隳,則國運危殆,禮崩樂壞。在中國文化中,儒家在這方面厥功至鉅,而道家、佛家亦功不可沒。

倫理和道德所要解決的是社會的整體關(guān)系、人和社會的關(guān)系及人和人的關(guān)系,儒家的四維(禮、義、廉、恥)、五常(仁、義、禮、智、信)、八德(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都是談的倫理與道德。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王能憲先生有“‘禮義之邦’考辯”一文(《文藝研究》2013年第2期)指出了俗稱“禮儀之邦”的錯訛,匡正為“禮義之邦”,我認為文章從史跡的辨索和典帙的應用諸方面作了詳賅的論說,極有價值,從此之后,應以此文為準,學界和社會作統(tǒng)一的修正。當下對文字之規(guī)范化十分著意,唯獨對重大的詞義刊正漫不經(jīng)心,令人費解。

中國是人類歷史上最早成為有宗旨、有典籍、有黌庠、有法定的禮義之邦,當然,它的禮和義浸透之深,有4000年的書帙記載(指《尚書》)。從記載唐堯、虞舜開始,他們的禪讓,可謂“古道照顏色”。而三禮中的《禮記•禮運•大同》篇,則是光照千古的一段不朽的有關(guān)禮義的文字,文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這是3000年之前以至3000年后,以至億萬斯年不會變的大同理想,我們不只可以哲學的抽象繼承法應用古代大哲的思維,也可以用具體繼承法檢查當下之實踐。孫中山題“天下為公”,毛澤東題“為人民服務”,都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偉大目標??鬃又畬O子思提出“非誠無物”(意指誠外無物,離開“誠”字,那么一切事物便不存在),所以在儒家的所有倫理、道德之后,有一個最重要的字:“誠”。

東方無神,這是我的創(chuàng)說;把“誠”字提到首位,是我的主張。

當中國社會具備著如上述的哲學的、宗教的、倫理的、道德的博大而深邃、綿延而不斷的偉大傳統(tǒng)的時候,那么一個自足的體系必然岸然而在。直接受到這系統(tǒng)指導和影響的若詩歌、若繪畫、若書法、若弈術(shù)、若戲劇、若舞蹈、若琴瑟、若話本、若小說等等,莫不以典雅、遠奧、壯麗、精約為中道,不得中道而行之者,而不過偏離,則有顯附、繁縟、新奇、輕靡,中國文化中最容不得“輕靡”二字,因為它“浮文弱植,縹緲附俗”。以上雖劉勰論文之體性,廣而推之,何嘗不是中國人對一切藝術(shù)的衡量標準?改革開放以來,雖后現(xiàn)代派來勢兇猛,至今沉寂的原因,是中國的藝術(shù)如古長城以御侵,似乎不易倒塌。“輕靡”之藝文,其實亦不待外來,古已有之,王國維所深惡的龔自珍“游辭”者是也。文藝中最足以陶冶心靈者當然是詩歌,中國是不用爭議的詩國,是中國哲理、審美、語言、文字經(jīng)千百年發(fā)展的爭攀勝果,中國語言是詩性的語言,子曰:“不學詩,無以言”,“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可見詩歌傳統(tǒng)已融入我民族之靈魂,它將在新世繼續(xù)發(fā)展。

最后略述群眾的、娛樂的文化,這是作為13億人口大國所不可或缺者。他們所渴求者是水,而不是龍井、猴魁。這水,則應清澈衛(wèi)生,低俗的東西最易混入其中。這其間的尺度把握亦無大難,把所有低俗下流的東西去掉,對于社會便無大害,而足為群眾疲極之時帶來輕松。倘此輕松中又有高尚的內(nèi)涵而非刻板之說教,那么它就是上品,就應予表揚、推廣,趙樹理《小二黑結(jié)婚》絕對可作為典范,而侯寶林之相聲,幾成不可逾越的高峰。

我指望中華民族的所有愛國者應具下列四心:敬畏之心(對偉大的傳統(tǒng),先賢往哲);感激之心(成長過程中一切助力——黨、國家、人民、父母、老師);惻隱之心(對弱勢群體、傷殘、貧困);知恥之心。

文化強國之夢,是我的夢。過去是文化強國,今后仍是“文化強國”,是中華民族輝煌了四千年的不朽徽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