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省城到大涼山是1960年的事。那是三年困難時期。學校在山上大廟里,住校,晚上沒有燈。農(nóng)村來的孩子帶來兩種照明的東西,一種是“松明”,就是將凝著澄色松脂較多的松樹枝干剖成小指頭細的小棍,晚間需要時,劃根火柴,忽刺就能引燃。舉著松明照明,像舉一根大號的火柴。另一種光明器是油料植物篦麻籽,黃豆大,外面有層硬殼,剝?nèi)?,將篦麻籽用竹簽穿成串,用火柴一點,也能照明。因為篦麻籽里有水分,會噼噼啪啪炸響。豆粒大的光,卻也能讓黑暗退去。當然,有些人家里藏有蠟燭,但因為不易買到,誰都不會帶到學校來。
讀初中上晚自習需要穩(wěn)定的光源—燈。最早都用墨水瓶改成的煤油燈。一角錢能買一只。用過的墨水瓶在瓶蓋上打一個小孔,安上一根薄鐵皮卷成的細管,里頭穿一根細綿線的芯,一頭浸在盛著煤油的墨水瓶里,另一頭從瓶蓋上的細管里伸出來,點燃就有了亮光。裝滿煤油的墨水瓶小燈能燃完兩節(jié)自習課。晚自習結束時,每個人的鼻孔都被煤煙熏得黢黑黢黑。雖然燈芯小,光焰弱,煤煙也嗆人,但省油。那時買煤油憑票,限量供應。
比墨水瓶光亮的是罩子燈,就是有一個大葫蘆形玻璃罩的煤油燈。不僅光亮,還少煤煙。用上罩子燈,實在讓人高興,直稱贊:“真跟個小電燈一樣!”閑下沒事了,就擦那玻璃燈罩,擦得明光透亮。那是我少年時代最光亮的一段時光,面前一盞燈,手上一本書,四周一個寧靜的夜。還有什么比這更讓人向往的嗎?在貧困的年代,什么都沒有的時代,說真話,有一本書在手,真讓人心滿意足了。
比罩子燈更好用的是馬燈。從字面上講,馬燈是趕馬的馬幫用的燈。我用過馬燈,那時我在農(nóng)村當工作隊員。工作隊員最當緊的用品之一是一盞馬燈。在沒有電的大山里,夜晚馬燈跟人寸步不離,在家照明,出門照路,到了村里用來召集開會。生產(chǎn)隊的社員們看見隊部里馬燈亮了,就聚攏過來。每周一次上公社開會,把被子打成背包掛上馬燈,一路上的鄉(xiāng)親看見馬燈,就打招呼:“工作同志開會了?”“工作同志上公社打牙祭吃好飯食?。?rdquo;受人尊敬是件開心的事,為人踏實地做點好事,才能真正受到尊敬。這是幾個月工作隊員的經(jīng)歷讓我明白的一個道理。
從松明棍、篦麻籽到墨水瓶油燈,從罩子燈到不怕風雨的馬燈,我覺得光明就像發(fā)了芽的種子一點一點地生長起來,黑暗就一步一步地離我遠一些。對光明的渴望,對于我來說是實實在在的生活愿景。讓生活中光亮更多一些,黑暗更遠一些,是切切實實的前行目標。
現(xiàn)在好了,樓上樓下了,電燈電話了。然而在小康的燈火闌珊處,許多東西卻依然尋它千百度而不能見!認真想一下,光明之燈不僅是眼前各色燈火霓虹,還有心燈。心上有一盞照亮心際的燈,人生才透亮,才會胸中無霧霾。是啊,光明是艾青筆下的《燈》:“盼望著能到天邊\去那盞燈的下面—\而天是比盼望更遠的!\雖然光的箭,已把距離\消滅到烏有了的程度\但怎么能使我的顫指\輕輕地撫觸一下\那盞燈的輝煌的前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