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移民國家,美國政治演進從來都與其人口變動密切相關;而美國人口變動,自建國以來一直深受移民的影響。在2016年的美國總統(tǒng)初選中,移民問題對美國政治的影響可見一斑。為進一步了解2016年總統(tǒng)初選中特朗普“成功”利用移民問題來打民粹主義政治牌的原因,有必要從歷史的縱向深度來梳理一下美國歷史上的移民問題及其對美國政治的影響。
美國歷史上的移民潮及其政治影響
美國歷史上曾經歷過四次移民潮。第一次移民潮發(fā)生在殖民地時期和美國建國之初(17世紀至18世紀),這一時期除被販運進美國建國前的13個殖民地的黑奴外,移民都是白人,而且主要是英格蘭人。第二次移民潮發(fā)生在19世紀初期至中期(1830—1860),這一時期的移民主要來自北歐和西歐,其中來自愛爾蘭的移民占1/3。第三次移民潮發(fā)生在19世紀80年代至20世紀20年代(1880—1924),這一時期的移民主要來自中東歐和南歐。根據(jù)1924年的移民法,美國實行移民配額制,移民人口因而銳減。第四次移民潮發(fā)生在1965年移民改革法通過以來至今,這一時期的移民來源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主要來自(北)美洲和亞洲,而不是像以往那樣主要來自歐洲。
歷史上,社會力量變化無疑對美國政治演變有著決定性的影響。而作為人口變動重要因素的美國移民,則是導致美國社會力量變化的重要因素之一。具體而言,從第一次移民潮的角度看,這時候出現(xiàn)了所謂的“守成者”與“新來者”之間的斗爭。對于沿海地區(qū)的守成者來說,他們傾向認同聯(lián)邦黨,因為這些守成者憑借其現(xiàn)有優(yōu)勢,支持“實質上的不平等”;而對于內陸地區(qū)的移民新來者來說,他們贊成杰斐遜共和黨的主張乃是自然而然的結果,因為他們作為后來者更注重社會的平等。從第二次移民潮的角度看,隨著杰斐遜共和黨完成向杰克遜民主黨的轉變,那些具有后來者移民身份特點的城市外來移民工人階級和生活在遙遠邊疆的居民,為了爭取自己的政治代表權和政治參與機會而起來反對具有守成者身份特點的更早期的移民,因而成為杰克遜民主黨的支持力量。從第三次移民潮的角度看,19世紀80年代至20世紀20年代的美國移民,都是20世紀30年代羅斯福“新政大聯(lián)盟”的民主黨支持者。從第四次移民潮的角度看,由于這次移民潮始于1965年移民改革法通過之后,因此它對美國政治的影響具有滯后性,即對當代美國政治產生影響。
移民潮與美國當代政治
美國當代移民潮,即美國歷史上的第四次移民高潮,始于1965年美國國會通過《移民和國籍法》。由于該法案廢除了1924年的移民配額制,移民數(shù)量開始猛增。在1961年至1970年、1981年至1990年、1991年至2000年、2001年至2009年間,美國人口中的移民人數(shù)和移民在美國人口中所占比例分別為340萬和1.8%、740萬和3%、908萬和3.2%、946萬和3.1%。
這次移民高潮的一大特點是移民絕對數(shù)量最大,雖然這一時期并非美國歷史上移民占總人口比例最高的時期。在這次移民高潮中,移民主要來自(北)美洲和亞洲。例如,1986年至1996年,來自(北)美洲和亞洲的移民分別為(46%)52%和32%。根據(jù)預測,這一新的移民趨勢將使得北美白人(非西班牙裔白人,他們在種族上是異質性的混血人)在美國人口中的比例以每十年(2030年至2040年除外)超過5%的速度快速下降。北美白人在美國人口中的比例到2040年將跌至49.2%,到2050年則為44%。毫無疑問,美國這一新的移民趨勢對美國政治的發(fā)展具有重大意義。據(jù)2012年10月26日美國《僑報》報道,隨著洛杉磯少數(shù)族裔人口的不斷增加,目前所謂的主流族裔已不存在。有數(shù)據(jù)顯示,目前洛杉磯市族裔人口比例分別為拉丁裔占44.5%、白人占32.9%、亞裔占11.4%。
從第四次移民潮的角度看,正如美國人口統(tǒng)計學家路易•特克謝依拉所指出的那樣,人口統(tǒng)計學的結果顯示,包括少數(shù)族裔和群體、白人大學畢業(yè)生、白人工人階級、千禧一代、專業(yè)人士、未婚而接受高等教育的工作女性、大量中產階級偏上的人、宗教多樣性等方面的變化,都在朝著有利于民主黨的方向發(fā)展。特克謝依拉因此樂觀地認為,美國政治板塊正發(fā)生移動。一股強大而相互關聯(lián)的人口統(tǒng)計學力量在改變美國選民并重塑兩個主要政黨。而且,隨著人口統(tǒng)計學趨勢的延續(xù),這一改變和重塑還將加深。民主黨將因擁有正在出現(xiàn)的給予貝拉克•奧巴馬2008年歷史性勝利的選民而更具支配地位,而共和黨則被迫朝中間移動以爭取這些選民。結果,現(xiàn)代保守主義有可能失去其在老大黨中的支配地位。因此,從人口統(tǒng)計學的角度來看,影響當前美國政治的這一因素特別值得關注,因為第四次移民潮與美國所謂的陽光地帶息息相關。
我們不妨來看看陽光地帶在當代美國政治中的影響:第一,“戰(zhàn)后”當選的美國總統(tǒng)越來越依仗其在陽光地帶的表現(xiàn)。第二,從1968年到1992年之前,把陽光地帶稱為共和黨的天下似乎并不為過,而這正是三州人口快速增加、選舉人團票在20多年的時間里增加了逾40%的時期。第三,從1992年開始,陽光地帶開始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這表現(xiàn)為陽光地帶三個州不僅2012年的選舉人團票分別比1968年和1992年增加了超過54%和將近10%,而且其中的兩個州從1992年開始明顯向民主黨的方向傾斜。事實上,從1992年以來,民主黨在歷次總統(tǒng)大選中都贏得了加利福尼亞州的選舉;從1996年以來,除2004年外,民主黨事實上都贏得了佛羅里達州多數(shù)選民的支持。得克薩斯州是否也正在發(fā)生變化呢?我們來看以下數(shù)據(jù):美國上一次人口普查是在2010年,在接下來的時期里,也就是到2020年美國進行下一次人口普查的時候,得克薩斯州因人口快速增長還將增加五張選舉人團票,而增加的人口有大約90%是拉美裔,他們都偏向于支持民主黨。從長期趨勢看,得克薩斯州有可能朝著“變天”的方向發(fā)展。得克薩斯州上一次“變天”是在1968年,這與民主黨“新政大聯(lián)盟”解體和南方民主黨人出走的時間契合。此后,除了1976年來自南方的吉米•卡特之外,民主黨總統(tǒng)候選人幾乎再也沒有在得克薩斯州戰(zhàn)勝過共和黨總統(tǒng)候選人。但是,人口增加導致的選舉人團票的增加有可能使得克薩斯州由紅變紫,因為得克薩斯州的鄉(xiāng)村地區(qū)選票比例在快速下降,取代鄉(xiāng)村選民的是像奧斯汀、休斯敦和圣安東尼奧這樣的大城市選民。而這些城市都是朝著民主黨傾向發(fā)展的大都市。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即便是像得克薩斯這樣40多年以來一直由共和黨控制的州,也正經歷因人口(主要是拉美裔外來移民,亞裔外來移民也發(fā)揮一定的作用)增加而可能由紅變紫進而變藍的嬗變過程。所謂一葉知秋,美國陽光地帶人口增加與外來移民涌入相疊加,正在對當代美國政治產生重要影響。
特朗普初選中的“反移民”政治分析
如前文所言,作為移民國家,美國移民政治既有其普遍性特點,即“先來者”與“后來者”之間永恒的利益沖突關系,又有其獨特性,即與時俱進的族裔政治內涵。這種獨特性在美國政治中具體表現(xiàn)為:從美國初期黑奴作為“類人”統(tǒng)計而擁有3/4的選票,到20世紀60年代依然盛行的種族隔離;從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初愛爾蘭裔受到歧視,到1882年的《排華法案》;從以移民配額制為特點的1824年《移民法案》(法案的支持者期望通過該法案確立清晰的“美國身份同一性”,從而“保持國民中基本類別的種族的優(yōu)勢,以此來穩(wěn)定美國民族構成”),到1965年的《移民與國籍法》(標志著與過去排除拉美裔、亞裔、非裔,偏好西北歐超過東南歐的移民政策徹底決裂),等等。
正是在這樣的歷史大趨勢下,2016年美國共和黨總統(tǒng)候選人唐納德•特朗普卻在總統(tǒng)初選中反其道而行之,祭起了針對拉丁裔這一特定移民群體的反移民大旗。按理說,特朗普的這一競選舉措既有違歷史潮流——是逆流而動之舉,又不符合現(xiàn)實政治需要——在選舉上無異于自殺。但特朗普卻恰恰因此而在初選中獲益,并最終脫穎而出成為共和黨總統(tǒng)候選人。如何解釋特朗普因“反移民”反而得利這一反常規(guī)、反潮流現(xiàn)象呢?從美國移民政治的角度看,分析起來有以下三方面的原因。
首先,包含大量非法移民的拉丁裔移民涌入,使得白人中下階層認為自己的既得利益受到侵害。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美國白人中產階級及藍領工人成為利益受到最大沖擊的群體;而大量移民的涌入,則使其處境更加雪上加霜。明乎此,我們即能夠理解特朗普“登高一呼”而響應者眾的美國政治社會基礎。
其次,拉丁裔移民涌入,還使得非洲裔乃至拉美裔“先來者”移民群體認為自己的既得利益受到侵害。這是因為美國社會中非洲裔及拉丁裔“先來者”移民群體,在就業(yè)方面與拉丁裔“后來者”移民群體具有很大程度的同質性。明乎此,我們即能夠理解特朗普“登高一呼”而響應者眾的美國政治族裔基礎。
再次,拉丁裔移民涌入侵害到美國的價值觀和身份認同,使得不少美國人認為堅持了幾十年的美國多元主義“政治正確性”立場難以為繼。包括精英階層在內的許多美國人因此認為,美國人口構成現(xiàn)正處于歷史轉折階段;對他們而言,由此帶來的身份認同焦慮是不言而喻的。明乎此,我們即能夠理解特朗普“登高一呼”而響應者眾的美國政治理念基礎。
但是,特朗普總統(tǒng)初選中的“反移民”政治競選策略,雖然引起美國社會中一定范圍的共鳴,但終究不是作為移民國家的美國政治發(fā)展主流。這種逆歷史潮流而動的魯莽之舉,在政治上或者可以圖一時之利、逞一時之快,但如果不對這種極右的移民政策立場改弦更張,美國共和黨將會在政治上付出一代人乃至數(shù)代人的代價!
(作者系同濟大學政治與國際關系學院教授、同濟大學美國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