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 分

我與丁聰先生真的有緣。

“文革”浩劫過去,年過花甲的丁聰進入一生創(chuàng)作的最后高潮。我認識丁聰,延續(xù)20多年的交往,正好是在他的這一時期。

1982年,我從復旦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北京晚報》工作。編輯《五色土》副刊時,于1984年開設《居京瑣記》欄目,邀請居住在北京的50歲以上的文化界名家來寫他們的日常生活,并約請丁聰先生為每篇文章配圖。當時一口氣寄出了百十封約稿信。我對同事開玩笑說:撒一張大網(wǎng),看看到底能撈上多少魚。記得在約稿信中,我寫道:“文章可長可短,題目可大可小,風格也可不拘一格,重要的是寫出居住北京的感受,或描寫,或點評,或抒情,或諷刺。”我的想法是,這些名家都是文章高手,只要涉及現(xiàn)實問題,甚至針砭現(xiàn)實,就一定會有精彩之筆,并能引起讀者的共鳴和社會反響。令人興奮與感動的是,收到約稿信的文化界名家,陸續(xù)寄來了他們的得意新作,而丁聰也滿口答應。

有丁聰?shù)膮⑴c,《居京瑣記》專欄文與圖相得益彰,版面也顯生動。同時,他的參與和威望,使我與不少先生的聯(lián)系也顯得更加順暢與自然,甚至還能化解矛盾。

我編輯《居京瑣記》專欄大約三年時間,直到1987年秋天調(diào)離報社。幾年時間里,與丁聰?shù)暮献鞣浅m樌?。后來,《居京瑣記》結(jié)集由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成為我們這次合作的一個珍貴紀念。

就在《北京晚報》期間,我與同窗陳思和合作的第一本論著《巴金論稿》,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于1986年出版。我特意去請丁聰設計封面,因為20世紀40年代,曹禺將巴金的《家》改編為話劇,公演時的海報便是由丁聰設計。80年代初,他又為巴金的短篇小說《月夜》作插圖。我們聊天時,他還不止一次談到對巴金提倡“講真話”的敬重。我說明緣由,丁先生當即答應。很快我就拿到了封面設計稿。他畫的是一幅巴金肖像漫畫。在他的筆下,晚年巴金低頭沉思,傳神地表現(xiàn)出寫作《隨想錄》期間巴金那種憂郁痛苦的精神特征。

機緣巧合,2015年巴金故居竟然征集到丁聰?shù)摹栋徒鹫摳濉贩饷嬖O計原稿!

《巴金論稿》是我與陳思和出版的第一本書,對于我們,不只是學術的起步、未來寫作的起點,重要的是,這本書的寫作過程伴隨著復旦校園的美好記憶一直留存心中。這些美好記憶與恩師賈植芳有關,與我們兩人相互信任、相互彌補的友誼有關。當然,更是與充滿思想活力、文化活力的80年代有關。30多年過去,這種感覺并沒有消失,再次看到丁聰?shù)脑O計原稿,當年情景又在眼前。

漫畫,需要諷刺的力量

有三種文藝體裁,絕對離不開諷刺——漫畫、雜文、相聲。就漫畫而言,若失卻了諷刺,只剩下幽默,應該說就塌了半邊天,很難產(chǎn)生強烈的社會影響——如果連好的幽默都談不上,僅有一點兒油滑與淺薄的俏皮,那么,漫畫也就只能是“小家碧玉”,難有沉甸甸的分量,更無法形成恢弘氣象。

畫了70多年漫畫,政治諷刺與社會諷刺一直沒有離開丁聰?shù)墓P,這就是他的畫之所以能有恢弘氣象的主要原因——哪怕有時筆曾被扭曲,哪怕鋒芒也曾被磨損。

早在上世紀30年代開始發(fā)表漫畫時,年輕的丁聰便學會了用批判目光觀察社會。身處光怪陸離的上海灘,他與同時代許多漫畫家一樣,專注于描繪貧富之間的強烈對比,勾畫那些社會暗角的丑陋。

面對瘦弱的工人,大腹便便的老板叼著煙吐出一句話“廠里實在一個錢也沒有了”,而身后卻正將大把大把的鈔票偷偷往抽屜里放——這是他在1934年18歲時畫的一幅漫畫;大街上滿臉刁蠻和專橫的小流氓與若無其事的妓女站在一起——這是《白相人與野雞》的畫面;一個舞女摟著外國老頭兒跳舞,親熱地說“我頂喜歡你老先生了!大林”——這是年輕的丁聰在舞廳現(xiàn)場觀察所得。

丁聰最初顯露出的這種社會諷刺的特點,在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蔚為大觀,它與政治諷刺往往密不可分,融為一體,成為他創(chuàng)作中最有分量的作品。

就現(xiàn)實戰(zhàn)斗性和社會震撼力而言,丁聰在抗戰(zhàn)時期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政治諷刺畫無疑最為突出,也最能反映他的銳氣。一幅《現(xiàn)象圖》長卷,形象勾畫出抗戰(zhàn)后期的政府腐敗和社會慘狀。貪官、傷兵、淑女、官商、窮教授、沽名釣譽的畫家……形形色色的人物構(gòu)成了現(xiàn)實生活真實的畫面。三年后創(chuàng)作的另一長卷《現(xiàn)實圖》成為《現(xiàn)象圖》的延續(xù)。內(nèi)戰(zhàn)風云中大發(fā)戰(zhàn)爭財?shù)闹型馍倘?、饑餓中的窮人、被迫上陣的炮灰……在丁聰?shù)墓P下,不同性質(zhì)的人物排列一起,便成了那個時代的縮影。

當年的丁聰呼喚民主和自由,對法西斯式的獨裁統(tǒng)治有著天然的批判精神。一幅《無所不在的“警管制”》,把現(xiàn)實生活中的陰影形象地描繪出來;一幅《“良民”塑像》,以嘴巴被鎖住、思想被當局檢查限制、耳朵被收買的形象,辛辣地諷刺了沒有言論自由的中國現(xiàn)狀;一幅《“公仆”》,諷刺社會的不平等,骨瘦如柴的民眾馱著自稱“公仆”的達官貴人們匍匐前行……

“文革”后,在談到自己的漫畫創(chuàng)作道路時,丁聰說過這樣一句話:“革命之后,我發(fā)現(xiàn)有一些事可以諷刺,但有人告訴我,如果我要畫漫畫,不要去諷刺,只能贊頌。”這便是早已習慣了用自己的眼睛觀察社會、用自己的自由精神反映世界的丁聰走進新時代的困惑。當然不限于歌頌功能,漫畫一時間更是政治批判中必不可少的工具。漫畫似乎還存在,但漫畫家個人的獨立思考卻沒有了蹤影。演繹政策,空喊口號甚至不惜對被批判者進行人身攻擊,這便是歷次政治運動中漫畫這一形式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尷尬模樣。在那些日子里,漫畫的諷刺功能被扭曲了。

1985年,我陪同學胡平去采訪丁聰,準備為他寫一篇報告文學。走進丁家,介紹他們認識之后,我很快就離去。我告訴丁聰,胡風剛剛?cè)ナ?,我要趕去看望梅志。丁聰說起了他在1955年批胡風運動中的經(jīng)歷:“開始我和胡風還一起在懷仁堂開會,沒過幾天,他就成了‘反革命’。我相信了,還畫了不少幅他的漫畫,后來才知道……這真不好……”他想說的話很多,但看得出,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他搖搖頭,臉上是內(nèi)疚,是無奈。 

一次我買到一本1955年新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批判胡風的詩集,其中封面選用了丁聰?shù)囊环押L畫為毒蛇的漫畫。我把書拿去請他看,他皺皺眉頭,嘆一口氣。沉吟片刻,他在漫畫下面寫了這樣一句話:“我認識胡風,也熟悉,但迫于形勢,我也隨大流畫了這張畫。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很痛心。丁聰 2005年秋。”這一年,丁聰89歲?!?o:p>

回首往事,丁聰不能不為之沉痛。他沒有擺脫漫畫諷刺功能被扭曲的命運。他曾想適應新時代,努力不被新時代拋棄,但僅僅兩年之后,他遭遇到與胡風同樣的命運,和其他所有“右派分子”一起,也成了被漫畫丑化的對象——這便是中國文人陷入其中難以自拔的歷史怪圈。

內(nèi)疚與反省,留給了60歲之后的丁聰。他重新找回了藝術家的自我,又揮舞起漫畫的諷刺之劍。80年代他創(chuàng)作的諸多主題鮮明、尖銳的諷刺漫畫,表現(xiàn)了一個知識分子的歷史憂思,與巴金、冰心、蕭乾、施蟄存等人的文字作品,方成等人的漫畫作品相互呼應,一起構(gòu)成了80年代思想解放時期至為重要的文化景觀?!?o:p>

斯人遠行,懷念相隨

1987年10月,我離開《北京晚報》調(diào)至《人民日報》,一個年輕編輯與畫家前輩的關系依然延續(xù)。許多年里,我和丁聰夫婦的交往從未中斷。再后來,我們成了常常相聚的忘年交——一起吃飯,一起喝咖啡,一起到上海尋訪他的舊居……像他及他身邊的朋友們一樣,我們也把沈峻稱為“家長”。

我為丁聰編寫過一本畫傳《畫卷就這樣展開》,收入“大象人物聚焦書系”。拿到畫傳,他在扉頁上為我題跋如下:“編了一輩子畫報,終于有人為我搞了一本畫冊。謝謝你,辛苦了!李輝。丁聰,八十有五。二○○一年秋,北京。”那天,是一次小范圍的聚會,我請方成、譚文瑞、姜德明、陳四益、汪家明、楊進等友人也在書上簽名。難得的是,高莽先生當場在襯頁上為我畫像,還寫了一段風趣的題跋。想到當時情景,猶在眼前。

一次,去丁聰家,他們夫婦拿出幾大本剪報。“你看這些陳年芝麻。不知塞在哪兒,早就忘了。”似乎不太在意,話也說得輕描淡寫,但我能感覺到他們有意外發(fā)現(xiàn)的喜悅。

1962年,丁聰以“右派分子”戴罪之身從北大荒回到北京。不久,他見到了老朋友龔之方。龔之方系老上海一位著名報人,當時他在香港《文匯報》駐北京辦事處工作。1963年起,龔之方邀請丁聰合作,由他撰文,丁聰配圖,在香港《文匯報》上開設專欄《北京小事記》。在兩年時間里,他們聯(lián)袂主持這個專欄,用短文和漫畫描述當時北京的日常生活。

對丁聰來說,這一機會尤為難得。

沒有什么比放下手中的畫筆更讓丁聰難受的。從30年代初愛上畫畫而選擇美術為終身職業(yè)之后,他從未忘情過畫筆。走到哪里,畫到哪里??箲?zhàn)期間的流亡途中,他未曾放下手中的筆。即便成為“右派”被發(fā)配到冰天雪地的北大荒,他也沒有閑著。偷著畫,或公開畫,都讓丁聰感到生命的充實,感到精神有所寄托。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正是這些畫,幫我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刻,使我恢復了自信和樂觀。”

在北大荒,丁聰畫“右派分子”們住的草房和修水庫的勞動場面,畫印象中的當?shù)剞r(nóng)戶與獵戶,畫勞動者的生活風情,畫自己經(jīng)歷的故事……材料有限,他往往在牛皮紙上用白粉和毛筆畫出木刻效果的作品,當年閱讀美國版畫家肯特的記憶,重又活躍在腦海里,細膩的線條勾畫出人物的力度。他也用顏料畫一些彩墨畫,畫面洋溢著濃郁的生活氣息。

我曾寫過一段關于丁聰?shù)奈淖郑?ldquo;如果將丁聰一生創(chuàng)作的數(shù)千件作品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它們無疑如同一幅歷史長卷,記錄著不同時代中國的社會現(xiàn)狀。30年代的上海灘、抗戰(zhàn)、內(nèi)戰(zhàn)、抗美援朝、政治批判、北大荒勞改、改革開放……除了‘文革’外,他所經(jīng)歷的不同歷史時期,或多或少都在他的作品中有所反映,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在這一意義上,我認為丁聰是一位具有歷史感的畫家。”

現(xiàn)在來看,我的話不準確。在北大荒勞改與改革開放之間,還應加上“60年代初”。無疑,丁聰為《北京小事記》創(chuàng)作的數(shù)百幅作品,在他的藝術發(fā)展中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階段。他將過去擅長的漫畫、速寫、封面設計等形式加以靈活運用,生動描繪出當年的北京風俗和社會場景。這些作品中所呈現(xiàn)出的特點,在“文革”之后他的創(chuàng)作中又有了新的發(fā)展和更為突出的體現(xiàn)。譬如,我覺得他后來為老舍小說畫的插圖以及大量文化人物肖像漫畫,與《北京小事記》顯然有著承繼關系。從這一角度而言,40年前做的所謂小事,對丁聰而言卻又不能不說是他漫長生涯中的一件大事。

諸事均有大小。然而,何謂大,何謂小,往往又難以說清。其實,許多事情一旦在時間中流動,大與小也就隨時可能相互轉(zhuǎn)換。昨日之大,也許今日已顯得不那么重要;而昨日之小,說不定忽然之間在人們的視野里顯得竟是如此之大。受歷史條件和環(huán)境所限,《北京小事記》當然缺乏對當時社會狀況的全面、客觀而深刻的反映,更不可避免地帶有宣傳色彩。但誠如專欄名稱所言,作者是在用自己的眼和筆記錄歷史大場景中的小事。今天看來,諸多生活瑣事卻包含著大量的歷史信息,為讀者和專家們解讀當時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風俗等提供了豐富而形象的細節(jié),這是文件和教科書無論如何也無法替代的。正如辛棄疾詞中所吟,“一丘一壑也風流”。

后來,我將這本書整理,更名為《北京小事》交由花山文藝出版社出版。得感謝龔之方和丁聰兩位先生,用他們的筆為60年代的中國社會生活留存了不可多得的歷史細節(jié)。

我最后一次見丁聰,是在他去世的前幾天。2009年5月,我們夫婦去病房探望他,沈峻說他已昏迷不醒好幾天,眼睛也沒有睜開過。我們交談時,丁聰忽然睜開眼睛,沒有我們過去熟悉的眼神,可是,他的眼角卻有一滴淚水流出。一個感動的瞬間,令人難忘。

丁聰走了。逝世當天下午,沈峻打來電話說:“他生前的遺愿,一切從簡,不舉行告別儀式,骨灰也不要。他常說自己來世上走了一趟,很高興做了一件事,這就是畫了一輩子漫畫。”

一個人的一生就此翻過。

在追懷丁聰?shù)娜兆永?,我找出他的來信。讀他的可親可愛,讀他的不厭其煩,讀他對我的埋怨和寬容……當年不到30歲的我竟是那么不懂事,常常不客氣地“逼”他又“逼”他。30多年來結(jié)識的前輩大多已經(jīng)去世,現(xiàn)在,為他們配畫的丁聰和“家長”沈峻也與他們會合了。在天堂他們夫婦不會寂寞。

這些日子,開始與丁聰故里楓涇鎮(zhèn)的朋友們一起籌辦丁聰百年誕辰的系列活動。在他誕辰之際舉辦一次大型展覽至為重要。展覽名稱我建議用“丁聰百年,漫畫一生”,在我看來,這該是對他一生最好的概括。

丁聰百年,漫畫一生。

緣分常在,丁聰沒有離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