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麴,也稱酒曲,一種特殊的微生物酵母。說起來,酒麴發(fā)酵技術(shù)還是中國古代的一大發(fā)明。酒麴中有灰霉菌和酵母菌兩種微生物,可以將糯米糖化、酒化。歐洲人直到19世紀(jì)才知道這種方法。

古人把酒釀稱作“醴”,所謂“金漿玉醴”,“醴者,稻醴也”(《禮記•雜記》)。由酒麴釀成金漿,就足以令人陶醉其間了。明人顧起元在《客座贅語》卷九中說:“余性不善飲,每舉不能盡三小盞,乃見酒輒喜,聞佳酒輒大喜。計生平所嘗,若大內(nèi)之滿殿香、大官之內(nèi)法酒……永平之桑落酒、易州之易酒、滄州之滄酒、大名之刁酒、何氏松花酒,皆多色味冠絕者。”他提及當(dāng)時皇宮內(nèi)外、大江南北的美酒佳釀,就有29種之多,不難想見酒在生活中不可忽略的地位。晉代陶淵明“閑居寡歡,偶有名酒,無夕不飲……既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并序》)。酒與詩,讓他如此恬淡舒暢。唐代白居易也常常“醉復(fù)醒,醒復(fù)吟,吟復(fù)飲,飲復(fù)醉,醉吟相仍”(白居易《醉吟先生傳》)。徜徉于詩酒之林的文人,真是其樂無窮。

袁宏道《虎丘記》中有這樣的記述:“每至是日,傾城闔戶,連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屋,莫不靚妝麗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間……”中秋節(jié)那天,明月當(dāng)空,姑蘇虎丘山的千人石上,曲會弦歌令人如癡如醉。而大街小巷放著酒壇酒瓶,任人取用,想怎么喝就怎么喝。這是人們用來祭祀“月亮神”的,是供奉神仙的供品。神仙品嘗過了,人再去喝,人也會有神異之力。喝了酒再去虎丘聽曲,感覺特別好,“一簫,一寸管,一人緩拍而歌,竹肉相發(fā),清聲亮徹,聽者魂銷……”

昆曲與酒麴,確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不少傳奇,正是以酒為核心情節(jié)展開的。傳奇中的許多折子,在關(guān)目中酒也產(chǎn)生了不可忽視的作用。例如《長生殿•醉酒》《驚鴻記•醉寫》《虎囊彈•醉打山門》《義俠記•打虎》《鳴鳳記•醉易》《紅梨記•窺醉》等?!蹲韺憽芬粍t,便是李白醉于酒而醒于詩的佳構(gòu)。

唐玄宗很欣賞李白的詩賦,出于仰慕,召李白進宮。這一天,唐玄宗、楊貴妃由高力士、李龜年等陪同在興慶宮沉香亭賞花作樂。唐明皇覺得,牡丹盛開時,“對妃子,賞名花,不用舊樂,須別選新聲,非絕代才子不能猝辦”。于是宣召李白作詩。誰知道,李白昨晚詩酒歡宴,帶著宿酲而至,來到沉香亭后,又奉命飲酒,余醉進而濃醉、爛醉,只能在酩酊中揮毫作詩。戲,就在這特殊的氛圍中鋪陳。

李白醉眼迷蒙,步履踉蹌,卻乘著酒興,把腿伸到了高力士面前,讓他脫靴。高力士心想,人家巴結(jié)自己都還來不及,你李白竟敢在太歲頭上動起土來!可是皇帝雅興正濃,只能強壓怒火,彎腰替李白脫靴。李白走到書案前拿起筆,又讓楊貴妃捧硯。楊貴妃自然也不能表現(xiàn)出任何不愉快。此刻,李白百無禁忌,隨心所欲,詩興乘著酒興如泉水一般奔涌。頃刻間,便寫成了《清平調(diào)》三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一枝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fēng)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唐明皇看罷,不由連連贊賞:“妙哉。清雅藻麗,大有風(fēng)人之致。矢口立成,妙麗如此,真仙才也。”

新翻天樂繞虹梁。得到皇帝如此評價,李白高興得很,別人的不高興也就無所謂了。盡管日后遭受高力士的報復(fù),至少此刻他酣暢淋漓地表現(xiàn)了自我,做了一回真正的謫仙人。謫仙人的形象在昆曲舞臺被不斷豐富和演繹,契合了士人的儒文化心理。

今天我們談及昆曲的演出方式,有私家廳堂版、實景園林版、皇家糧倉版等。其實,昆曲最初就是宴飲時的侑觴之曲。江南歷來富庶,每逢壽辰、升遷、送行、雅集、祭祀,士大夫或富商們往往在廳堂內(nèi)宴請賓客。此時,免不了家班的演唱。無酒不成宴,無樂宴不歡。雅樂侑酒,衍成一種時尚,一種交際方式,在明清時期的江南城鎮(zhèn)十分流行。其實,這也恰恰是昆曲得以繁盛的文化土壤。

據(jù)孔尚任《桃花扇本末》記載:“己卯除夜,李木庵總憲遣使送歲金,即索《桃花扇》為圍爐下酒之物。開歲燈節(jié),已買優(yōu)扮演矣。其班名‘金斗’,出之李相國湘北先生宅,名噪時流,唱《題畫》一折,尤得神解也。”從中不難看出,李氏蓄養(yǎng)的家班“金斗班”,端出了一道侑酬人們圍爐下酒的娛樂佳肴。

然而,在廳堂里唱曲看戲,自有很多規(guī)矩,不能率性而為。明代戲曲評論家潘之恒在《鸞嘯小品》中記載:“梁溪(指鄒迪光,鄒為梁溪即無錫人)之奏技也,主人肅客,不煩不苛。行酒不嘩,加豆不疊,專耳目。一心志以向技。故技窮而莫能逃其為技也。不科不諢,不涂不穢,不越不和,不疾不徐,不擗不掉,不復(fù)不聯(lián),不停不續(xù)。拜趨必簡,舞蹈必揚,獻笑不排,賓白有節(jié),必得其意,必得其情,升于風(fēng)雅之壇,合于雍熙之度,此清貴之獨尚者也。”

客人的服飾須整潔,舉止要得體。席間可以飲酒,卻不得喧嘩,甚至不能大聲喝彩,儒雅地觀賞是一條基本準(zhǔn)則。至于演員,在場上的要求就更高了。表演必須掌握分寸,按照劇情和角色的定位,千萬不可任著自己的性子來。曲盡其情,將聲情與曲情完美結(jié)合,才能達到雅樂的標(biāo)準(zhǔn),合乎“雍熙之度”。這無疑是遵循了昆曲的文化定位。

明萬歷年間相國申時行,在蘇州擁有一個申氏家班,并且以擅演《鮫綃記》而遠近聞名,被稱之為“申鮫綃”。那時家班中有一個旦角演員張三,酷愛喝酒,醉而上場,顯得分外艷麗。有趣的是張三不醉不能發(fā)揮技藝。在臺下,他全然是一個男子漢,一旦喝了酒,在半醉半醒中登臺演紅娘,頓時成了婉弱女子,一顰一笑充滿了風(fēng)韻,令人愛憐。不知是昆曲獨特的魅力,還是酒力,將他迷醉。

在私家園林唱昆曲,同樣如此。“笛聲搖曳出翠微間,而澗瀑自墻外來,應(yīng)節(jié)相和”,充滿了詩情畫意。蘇州拙政園里的卅六鴛鴦館,格外適宜唱昆曲,那笛聲悠揚,水波生風(fēng)的情景,不知令多少人為之入迷。未及舉杯,已兩頰酡紅,醺然陶醉矣。當(dāng)年,在卅六鴛鴦館里拍曲時,俞粟廬先生(俞振飛父親)常常會默默地坐在廳上傾聽。如果聽得興起,他馬上提起三弦作伴奏。三弦的節(jié)奏最能壓準(zhǔn)板眼,經(jīng)三弦一襯,便能唱出無窮的妙趣來,這該是對唱曲人最高的獎勵。

明清時期的傳奇作家喜歡在宴飲時展示新作,聽取友人的意見,以期進益。當(dāng)年,曹寅曾把洪請來,盛情款待,宴席上與之探討《長生殿》的聲律節(jié)奏。他們將傳奇本子放在手邊,一邊觀看伶人演戲,一邊對照腳本,隨時讎對,三天三夜才算完成。明代戲曲家王九思寫了《沽酒游春》,擺下酒席,請李開先評點,一起修改文詞、音韻。李開先的批評既詼諧又中肯,賓主盡歡而散。

明清以來,涌現(xiàn)了大量昆曲迷??滴趸实劬褪堑湫偷囊粋€??滴醵?1684),玄燁首次南巡至蘇州,駐蹕于工部衙門。這位酷愛昆曲的皇帝,當(dāng)晚就迫不及待地點演《前訪》《后訪》《借茶》等20出昆戲觀看。

事隔五年,當(dāng)康熙皇帝第二次南巡時,他的隨行人員為了觀看昆劇,還差一點兒鬧出大笑話。那次康熙來到蘇州后,隨行的直隸巡撫于成龍、兵部尚書張玉書、翰林院掌院學(xué)士李光地等大臣來到虎丘山喝酒、聽曲??上莾簝H僅是昆腔清唱,眾人游興未暢。于是第二天特意雇了船,結(jié)伴到閶門外去看戲。沒想到,康熙皇帝打算任命兗州太守張鵬翮接任浙江巡撫,急召諸位大臣商議。大臣們卻在船上觀看昆劇《會真記》,發(fā)聰與紅娘剛剛出場,大家看得正入神,聞聽皇帝急召,慌了,立即從船艙里跳出來??墒?,岸上轎工和馬夫一個也找不到,只剩下空轎子,他們強令船工抬轎子,船工不懂如何抬轎,怎么也走不快。無奈之中,這些大臣們只好下轎,步行不多遠,覺得累了,復(fù)又上轎。轎子偏偏走不快,弄得他們啼笑皆非。

昆曲,紆徐委婉,流麗悠遠,如汩汩流水注入人們靈魂中最柔軟的感區(qū),引起久遠的共鳴。她不是火一般熱辣辣而足以讓人頭暈?zāi)垦5牧倚跃?,也不是微微苦澀且有二氧化碳刺激的啤酒。她只是上佳的酒麴,讓人的心靈發(fā)酵,并且由衷地陶醉、融化、沉緬、震顫,恰如王充在《論衡》中所說,“酒醴異氣,飲之皆醉”。

今天的人們,創(chuàng)制廳堂版,推出昆曲宴,竭精殆慮提升餐飲的文化附加值。然而,假如只是簡單模仿昆唱侑觴,場內(nèi)推杯換盞,嘈雜之聲不絕于耳,無法抵達柔美雅致的境地,那就不僅是無視藝術(shù),甚而是對藝術(shù)的褻瀆了。

還是要數(shù)梁辰魚,他《浣紗記》里的這一句“請看換羽移宮,興廢酒杯中”,把昆曲與酒所點化的一切揭示得何其透徹!